新房的青磚牆，像條沉默的巨龍，一尺一尺倔強地往上盤。瓦片鋪了大半，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鐵青色光澤。鬆木大梁穩穩架在牆垛上，撐起一片空曠的、充滿希望的骨架。封頂的日子，眼瞅著就到了。工地上，吆喝聲、鐵鍬刮地聲、磚瓦碰撞聲，混著汗水和灰漿的氣息，像一鍋滾沸的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李家那間低矮破敗的老灶房，卻像被這熱氣熏蒸著，悄然發生著變化。
王小芬不再是那個縮在炕角、眼神空洞、像片枯葉的影子了。她，似乎挺直了一分。臉上，那層死灰般的麻木，像被風吹散的薄霧，漸漸淡去。雖然依舊蒼白，但顴骨上偶爾會泛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眼睛裡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仿佛被投入了幾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圈微弱的漣漪。漣漪深處，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像冰層下掙紮著透出的一縷微光。
她不再隻是守著木料和水泥袋子了。她會早早起來，趁著天還沒亮透，灶房裡還黑黢黢的，就摸索著點起灶膛裡的火。枯瘦的手，抓起一把曬乾的苞米葉子塞進去，“噗”地一聲，火苗“噌”地竄起，映亮了她那張刻著風霜、卻不再死寂的臉。火光跳躍著，在她眼底投下跳動的影子。
水缸裡的水，總是滿的。是她一趟一趟，從院角的壓水井裡，“嘎吱嘎吱”壓上來，再，吃力地提進灶房，倒進那個積著厚厚水垢的大水缸裡。冰冷的井水濺在她手上，凍得指關節發紅，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絲，她也隻是抿抿乾裂的嘴唇，繼續下一趟。
高粱米，是她淘的。粗糙的米粒在冰冷的井水裡翻滾，她枯瘦的手指仔細地搓洗著，把裡麵的沙粒、癟殼一點點挑出來。動作還有些僵硬，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卻異常認真。淘好的米，瀝乾水，整整齊齊地碼在盆裡，等著下鍋。
鹹菜疙瘩，是她切的。那把沉甸甸的舊菜刀，在她手裡還有些不穩。她低著頭，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那硬邦邦的芥菜疙瘩，刀刃小心翼翼地落下，“哐！哐！哐！”聲音不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切出來的鹹菜絲，粗細不均，有的像筷子，有的像火柴棍。但她切得很慢，很專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神聖的使命。
趙春花風風火火地衝進灶房，準備生火做飯。一進門，就看見水缸滿了，米淘好了，鹹菜切好了，碼在案板上。灶膛裡的火已經燒旺，紅彤彤的火苗舔著鍋底，驅散了清晨的寒氣。
她愣了一下。眼睛掃過王小芬那張依舊蒼白、卻不再躲閃的臉，掃過她那雙沾著水漬和鹹菜汁、凍得通紅開裂的手。心裡那點因為忙碌而升起的煩躁，像被這灶膛裡的火苗，“噗”地一下燎沒了。一股暖流，混著酸澀，悄悄湧上心頭。
“三姐……”趙春花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你咋起這麼早？水……水我挑就行……”
王小芬沒抬頭，眼睛依舊盯著案板上的鹹菜絲，聲音低低的，帶著沙啞的氣音，像破風箱漏氣：“……閒著……也是閒著……搭把手……”
她枯瘦的手，拿起菜刀，想把那幾根切得太粗的鹹菜絲再改改刀。刀尖剛落下，手卻猛地一抖！菜刀“哐當”一聲掉在案板上！震得鹹菜絲都跳了一下！
王小芬渾身一僵！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她猛地縮回手！臉上瞬間血色褪儘！眼神裡那點微弱的光亮瞬間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驚恐和……一絲絕望的灰敗！她，死死攥住那隻發抖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扁擔抽打的、絕望的夜晚！
“三姐！”趙春花心口一緊！一步衝過去！枯瘦的手，猛地抓住王小芬那隻冰涼顫抖的手！她的手粗糙，布滿老繭，卻帶著一股滾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沒事！沒事！”趙春花聲音拔高，帶著一股潑辣的、不容置疑的安撫，“切鹹菜嘛！粗點細點！能吃就行！誰還挑這個？！又不是繡花！！”
她一把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哐哐哐”幾下，把那幾根粗鹹菜絲剁得稀碎！動作麻利！帶著一股子蠻勁兒！
“瞅瞅！這不就行了？！碎碎的！拌飯更香！！”
她把剁碎的鹹菜攏進碗裡，又抓起旁邊切好的細絲，一股腦倒進去，攪和攪和。
“行了！齊活！！”
她扭頭，一雙眼睛看向王小芬，臉上堆起一個誇張的、帶著點“凶巴巴”的笑容：
“三姐！你歇著！看火！火彆滅了就行！！”
“飯！我來熬！！”
“保準熬得爛糊糊！油汪汪！香掉牙！！”
王小芬呆呆地看著趙春花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看著她手裡那碗被攪得亂七八糟的鹹菜，看著她臉上那誇張的笑容……那股滅頂的恐懼和絕望，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拂去了一角。她，慢慢鬆弛下來。攥緊的手指，也一點點鬆開。冰涼的手，被趙春花粗糙溫熱的手握著，那滾燙的溫度，像一股暖流，順著指尖，悄然流進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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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話。隻是眼睛，緩緩抬起，看向趙春花那張被灶火映紅的臉。眼底深處，那點熄滅的光亮，像被風吹過的火星，掙紮著……又微弱地……亮了起來。
趙春花鬆開手，轉身去舀米下鍋。動作麻利，帶著風風火火的勁兒。嘴裡還不停念叨著：“柱子他們乾的是力氣活！飯得熬稠點！頂餓！鹹菜多放點油！香！吃了才有力氣扛大梁！……”
王小芬默默走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拿起火鉗，撥弄著灶膛裡燃燒的柴火。火苗跳躍著，映著她蒼白臉。她看著那跳躍的火焰，看著鍋裡翻滾的米粒，看著趙春花忙碌的背影……
許久。
她枯瘦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