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寒氣像浸了冰水的布，死死裹著新砌的院牆。新屋裡那股子刺鼻的石灰和濕泥味兒還沒散儘，混著鬆木梁的清香和凍土的寒氣，在空曠的屋子裡打著旋兒。糊著嶄新白紙的窗戶，透進一點慘淡的灰白光，映著屋裡光禿禿的土坯炕和空蕩蕩的泥地。
新灶房在東廂房緊挨著堂屋。青磚砌的灶台，抹了層薄薄的水泥，還沒乾透，透著濕冷的土腥氣。一口新打的、黑黝黝的大鐵鍋，沉甸甸地坐在灶眼上，鍋沿泛著生鐵特有的冷光。灶膛裡塞著新劈的鬆木柴，還沒點過火，黑洞洞的，像張著的大嘴。
王小芬，站在灶台前。一雙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口新鍋，那冷冰冰的灶膛。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攥著衣角，指關節捏得發白。新環境，新鍋灶，像一片陌生的荒野，讓她心裡發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那根沾著血跡的扁擔，那沉悶的抽打聲，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冰冷的毒蛇，依舊盤踞在記憶深處，讓她渾身發冷。
趙春花端著一盆淘好的高粱米走進來，看見王小芬僵硬的背影，心裡一酸。她把米盆放在灶台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三姐，米淘好了。水……水缸在堂屋門口，剛挑滿的，還涼著。你……你看著熬點粥？稠點？還是稀點？”
王小芬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她沒回頭，眼睛依舊死死盯著那口冷鍋。喉嚨裡發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帶著沙啞氣音的氣聲：“……稠……稠點……”
“哎！好！稠點好！頂餓！”趙春花趕緊應道，又指了指灶膛，“柴火……我幫你點？”
王小芬猛地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近乎驚恐的抗拒！枯瘦的手死死攥著衣角，指節捏得“哢吧”作響！點柴火……那跳躍的火苗……像鞭子抽打時濺起的火星……像……像噩夢裡的鬼火！
趙春花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她眼睛裡閃過一絲痛楚，趕緊說：“那……那行！柴火……柴火你自己點！我去……我去把鹹菜疙瘩切了！”說完，她轉身快步走了出去，把灶房留給了王小芬。
灶房裡死寂一片。隻有窗外寒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咽咽的鬼哭。王小芬，像尊風化的石像，杵在冰冷的灶台前。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黑洞洞的灶膛。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湧上來，淹沒她的腳踝，膝蓋，胸口……快要窒息了。
許久。
許久。
她枯瘦的手，顫抖著，伸向灶台邊那盒火柴。指尖冰涼，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拿起火柴盒，笨拙地抽出一根。火柴頭在粗糙的磷紙上劃了一下……沒著。又劃了一下……“嗤啦”一聲！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猛地竄了起來！在眼底跳躍！
王小芬渾身一哆嗦！差點把火柴扔出去！那跳躍的火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神經！她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了血絲！才強壓下喉嚨裡那聲幾乎要衝出來的尖叫！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雙眼睛裡，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破釜沉舟的狠戾！像一頭被逼到絕境、齜著獠牙的母狼！
她猛地彎下腰！枯瘦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將那簇跳躍的火苗！狠狠塞進了灶膛裡那堆乾燥的鬆木柴下！
“呼啦——！”
火苗舔舐著鬆木！瞬間爆燃！金紅色的火焰猛地竄起！像一條蘇醒的火龍！在灶膛裡瘋狂扭動！跳躍！發出“劈劈啪啪”的歡叫！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帶著鬆脂的清香和一股……滾燙的、充滿生機的……力量！
火光！瞬間驅散了灶房的昏暗！也驅散了王小芬眼底那深不見底的恐懼！那跳躍的火焰，不再是噩夢裡的鬼火！而是……溫暖！是光亮！是……活下去的……希望！
王小芬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灶膛裡熊熊燃燒的火焰。臉上，那層死灰般的麻木，像被火焰融化了的冰殼，一點點剝落。她枯瘦的手，不再顫抖。她拿起水瓢，從旁邊水桶裡舀起冰冷的井水，“嘩啦”一聲！倒進那口冰冷的大鐵鍋裡！水花四濺！砸在鍋底，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放下水瓢。枯瘦的手，端起那盆淘好的高粱米。一雙眼睛，平靜地看著鍋裡翻滾的冷水。然後，她端起米盆，手腕一抖！金黃色的米粒，“嘩啦”一聲！像一陣金色的雨點！均勻地撒進翻滾的水裡！
米粒沉入水底，又翻滾上來。冷水漸漸變渾，變熱。灶膛裡的火，“劈啪”作響，越燒越旺。鍋裡的水，“咕嘟咕嘟”翻滾起來，白色的水汽混著高粱米的土腥氣，彌漫了整個灶房。那熱氣，帶著糧食的踏實感，像一隻溫暖的大手，悄然撫平了她心底的褶皺。
王小芬拿起鍋鏟。枯瘦的手，握住那冰冷的木柄。她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鍋裡翻滾的米粒。鍋鏟伸進去，輕輕攪動著。動作還有些僵硬，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卻異常認真，異常沉穩。米粒在滾水裡沉浮，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像最輕柔的安眠曲，撫慰著她緊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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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裡。
李鳳蘭，站在空曠的屋子中央。一雙眼睛，緩緩掃過四周。
新糊的窗紙，白得晃眼，透進慘淡的天光，照亮了屋裡每一寸角落。新盤的土坯炕，炕麵抹得溜光水滑，還沒燒過火，冰涼梆硬。青磚牆抹了層薄薄的白灰，還沒乾透，透著濕氣，摸上去冰冷粗糙。空氣裡彌漫著石灰、濕泥和鬆木的混合氣味，帶著一股子生澀的、嶄新的……空曠感。
沒有家具。沒有擺設。空蕩蕩的。像個巨大的、冰冷的殼子。
李鳳蘭一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映著這空曠和冰冷。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抬起，輕輕撫過冰冷的青磚牆麵。粗糙的磚麵，帶著凍土的寒氣，刮著她布滿老繭、裂著口子的指腹。那觸感，冰冷，堅硬，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真實感。
她沿著牆，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枯瘦的手指，劃過冰冷的牆麵，劃過溜光的炕沿，劃過嶄新的窗欞。一雙眼睛，細細地看。看那磚縫裡擠出的灰漿，看那炕沿上留下的抹子印，看那窗紙上透進來的微光。
走到東牆根下，她停住了腳步。一雙眼睛，穿過敞開的門洞，望向東廂房灶房的方向。
灶房裡，熱氣蒸騰。白色的水汽從門縫裡、窗縫裡鑽出來，在冰冷的空氣裡打著旋兒。鍋鏟刮著鍋底的“沙沙”聲，柴火燃燒的“劈啪”聲，還有鍋裡米粥翻滾的“咕嘟”聲，像一首低沉而溫暖的歌謠，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那聲音，帶著煙火氣，帶著糧食香，帶著一種……久違的、踏實的……活氣！
李鳳蘭一雙眼睛，猛地一縮！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心口那塊地方，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攥得她喘不過氣！一股滾燙的熱流，混著酸澀，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直衝眼眶！燒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她枯瘦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牆麵上！指關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掐進粗糙的灰漿裡！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像破風箱漏氣似的嗚咽！
許久。
許久。
那洶湧的情緒，像退潮的海水，緩緩平息下去。
李鳳蘭一雙眼睛，重新變得平靜。她緩緩抬起頭。臉上，那兩道深刻如刀刻的皺紋，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冰河解凍，露出一絲……深藏心底的、滾燙的……暖意。
她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冰冷的牆麵。粗糙的觸感，硌著指腹。那冰冷，那堅硬，那沉甸甸的分量……此刻，卻像有了溫度。
她一雙眼睛，環顧著這空曠、冰冷、卻嶄新的屋子。目光掃過白紙窗，掃過土坯炕，掃過光禿禿的泥地，最後落在那扇透著熱氣、飄著米香的灶房門上。
嘴角，那絲細微的弧度，又加深了一分。
她張開乾裂的嘴唇，聲音嘶啞，不高，卻像凍硬的土砸在地上，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和一種……淬了血的……滿足：
“好哇……”
“這才……”
“有家樣兒……”
那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裡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帶著一股……沉甸甸的、滾燙的……暖流。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悄然……融化了這新屋裡的……第一層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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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蘭一雙眼睛，望向灶房門口那嫋嫋升騰的白汽。寒風依舊凜冽，刮在臉上生疼。但新屋裡，那股冰冷的空曠，似乎……被那灶膛裡的火，被那鍋裡的粥，被那一聲嘶啞的“好哇”……悄然……焐熱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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