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的寒氣,被灶膛裡日夜不熄的火苗,一點一點焐熱了。石灰味兒淡了,濕泥氣散了,鬆木的清香混著煙火氣,像一層暖融融的薄紗,悄然彌漫在空曠的屋子裡。糊著白紙的窗戶,透進慘淡的日頭光,不再那麼刺眼,多了幾分柔和。光禿禿的泥地,被掃得乾乾淨淨,雖然還是冰涼,但踩上去,不再像踩在冰坨子上。
新房像個剛睡醒的巨人,打著哈欠,伸展著筋骨,慢慢有了活氣兒。
這天晌午,日頭難得露了臉,慘白的光線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李鳳蘭,站在堂屋當間兒。一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掃過這七間還空蕩蕩、帶著新氣的屋子。新盤的土坯炕,炕麵抹得溜光,透著濕冷的土腥氣。青磚牆抹的白灰乾了,顯出粗糙的紋理。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鬆脂香。
王大柱兄弟幾個,趙春花、張秀芬,王小芬帶著春丫,鐵蛋、妮妮,還有老五王五丫、老七王七丫兩個半大丫頭),都擠在堂屋裡。孩子們凍得小臉通紅,縮著脖子,眼神怯怯又好奇地打量著這亮堂的新家。大人們臉上混雜著疲憊、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新房子蓋起來了,可這七間屋子,咋分?誰住哪?這就像一塊剛出鍋的燙手山芋,懸在每個人心上。
李鳳蘭一雙眼睛,挨個兒掃過兒子兒媳、閨女孫女的臉。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繃得緊緊的。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炕沿。
“都聽著。”李鳳蘭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鐵皮,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砸在死寂的空氣裡,“房子……蓋起來了。”
“七間。”
“正屋三間。”
“東廂兩間。”
“西廂兩間。”
“灶房……倉房……不算。”
她一雙眼睛,緩緩抬起,像兩口探照燈,掃過眾人:
“正屋……當間兒這間……”
她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腳下這片最寬敞、最亮堂的地方:
“……我住。”
“帶著……”
一雙眼睛掃過縮在趙春花腿邊的鐵蛋和妮妮:
“……鐵蛋。”
“……妮妮。”
“炕大。”
“夠睡。”
趙春花和張秀芬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一絲釋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正屋當間兒,最亮堂,最暖和炕連著灶),婆婆住,天經地義。帶孩子睡,也說得過去。隻是……自己孩子不能跟著娘住正屋了。
“東廂……頭一間……”
李鳳蘭一雙眼睛轉向東邊:
“……柱子。”
“……春花。”
你們兩口子住,隨時可以帶鐵蛋和妮妮過去睡。
王大柱黝黑的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沒說話,用力點了點頭。趙春花眼圈一紅,趕緊低下頭,把鐵蛋和妮妮往懷裡摟了摟。兩個孩子懵懵懂懂,小臉上卻露出一點歡喜。
“東廂……第二間……”
李鳳蘭枯瘦的手指移向隔壁:
“……二強。”
“……秀芬。”
“你們……兩口子。”
“住。”
王二強悶哼一聲:“嗯。”張秀芬也趕緊點頭:“哎!娘!”
“西廂……頭一間……”
李鳳蘭一雙眼睛轉向西邊,目光落在王小芬佝僂的背上和春丫怯生生的小臉上:
“……小芬。”
“……春丫。”
“你們娘倆。”
“住。”
“清靜。”
“養身子。”
王小芬一雙眼睛猛地一顫!像被針紮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摟緊了懷裡的春丫。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摟著女兒的手臂,微微顫抖著。春丫把小腦袋埋在娘懷裡,隻露出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
“西廂……第二間……”
李鳳蘭枯瘦的手指移向隔壁:
“……老四。”
“你……”
“一個人。”
“住。”
“地方寬綽。”
“放東西。”
“也方便。”
王四喜木訥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清晰的、混雜著驚訝和一絲……狂喜的表情!他猛地抬起頭!黝黑的臉上肌肉繃緊!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是用力地、狠狠地點了點頭!像要把脖子點斷!一個人!一間屋!不用再跟老六擠一張炕!不用聞他的臭腳丫子!不用聽他半夜磨牙放屁!這……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堂!!
“西廂……第三間……”
李鳳蘭一雙眼睛掃過擠在角落裡的兩個半大丫頭:
“……五丫。”
“……七丫。”
“你倆……”
“姐妹倆。”
“住。”
“作伴。”
“暖和。”
王五丫和王七丫,兩個黃毛丫頭,本來凍得縮成一團,像兩隻小鵪鶉。一聽這話,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兩顆小星星!小臉上瞬間綻開驚喜的笑容!嘰嘰喳喳地小聲歡呼起來:“哎!娘!我們住西廂!有炕了!不用擠灶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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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廂……第三間……”
李鳳蘭一雙眼睛最後落在王六子那張寫滿緊張和期待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