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過了,天徹底凍透了。風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得人臉皮生疼,骨頭縫都透著涼氣。小興屯縮在灰蒙蒙的寒氣裡,死氣沉沉。地裡活早撂下了,苞米茬子凍在土裡,像插了一地的冰錐子。人貓在屋裡,守著熱炕頭,聽著窗外風鬼哭狼嚎,日子像凍僵的河麵,紋絲不動。
這天傍晚,風小了些,天卻更冷了,凍得人喘氣都冒白煙。屯子東頭打穀場上,卻破天荒地亮起了燈。一盞昏黃的馬燈掛在歪脖子老榆樹的枯枝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在凍硬的泥地上投下鬼影似的晃動光斑。場中央,用破門板和長條凳搭了個歪歪扭扭的土台子。台子上,掛著一塊洗得發白、沾著泥點子的紅布橫幅,上麵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縣知青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下鄉慰問演出”。
消息像長了翅膀,早幾天就傳遍了屯子。貓冬的社員們,像被驚動的土撥鼠,從熱炕頭上爬起來,裹著破棉襖,抄著手,縮著脖子,頂著刺骨的寒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打穀場湧。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黑壓壓一片,擠在台子底下,跺著腳,嗬著白氣,臉上帶著久違的興奮和好奇。看熱鬨,是這冰封日子裡唯一的活氣兒。
李家新屋離打穀場不遠。晚飯剛過,高粱米粥的熱乎氣還沒散儘。王六子第一個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長了刺,在堂屋裡轉來轉去,眼睛時不時瞟向窗外。他剛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新鮮勁兒還沒過,可這知青演出的風頭,顯然比他那“狗舔的還乾淨”的新窩更有吸引力。
“娘!娘!我去看看!”王六子搓著手,哈著白氣,臉上堆著討好的笑,“聽說……有唱歌的!跳舞的!熱鬨!”
李鳳蘭,坐在炕沿邊的小馬紮上,手裡拿著針線簸籮,就著昏黃的油燈光,縫補著鐵蛋開襠的棉褲。一雙眼睛抬都沒抬,聲音嘶啞,平平淡淡:“去就去。彆惹事。早點回。”
“哎!哎!知道了娘!”王六子像得了聖旨,嗷一嗓子,抓起炕上那頂露著棉絮的破狗皮帽子扣在頭上,裹緊那件油漬麻花的破棉襖,像隻撒歡的兔子,一溜煙衝出了院門。
打穀場上,人越聚越多。馬燈的光暈裡,人影幢幢,呼出的白氣混在一起,像一團團霧。台子上空蕩蕩的,隻有那盞馬燈在寒風中“吱呀”搖晃。台下,跺腳聲、嗬氣聲、咳嗽聲、小孩哭鬨聲、婆娘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混成一片嘈雜的嗡嗡聲。
王六子像條泥鰍,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找了個靠前的位置,擠在幾個半大小子中間。凍得直跺腳,鼻子吸溜著清鼻涕,眼睛卻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土台子,亮得像兩盞小燈泡。
“來了!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人群一陣騷動。隻見幾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軍綠棉襖、戴著舊軍帽的年輕人,扛著鑼鼓家什,搬著板凳,從台子後麵鑽了出來。動作麻利,帶著一股城裡人的利索勁兒。台下瞬間安靜了不少,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們。
鑼鼓“咚咚鏘鏘”敲響了!聲音又急又密,像滾過凍土的悶雷,震得人耳膜發麻!瞬間驅散了場上的死寂!也點燃了人群的興奮!小孩們拍著手尖叫!大人們也伸長了脖子!
開場是幾個小夥子跳的“忠字舞”。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股子生硬的、口號式的激情。王六子看得直撇嘴,覺得還沒屯子裡扭秧歌好看。他縮著脖子,跺著腳,哈著白氣,眼睛開始四處亂瞟,琢磨著待會兒溜到哪暖和暖和。
就在這時。
鑼鼓聲停了。
一個穿著深藍色燈芯絨外套、圍著紅圍巾的女知青,像隻輕盈的燕子,款款走上了土台子。
王六子的眼睛,“唰”地一下!直了!
那女知青,約莫十七八歲。身段苗條,像春天抽條的柳枝。烏黑的頭發,梳成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辮梢上,係著兩根鮮豔奪目的紅頭繩!像兩簇跳躍的小火苗!在昏黃的馬燈光下,紅得刺眼!紅得……勾魂!
她皮膚很白,不像屯子裡姑娘那種被風吹日曬的糙紅,是那種細膩的、像剝了殼的雞蛋似的白。臉頰凍得微微泛紅,像抹了胭脂。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像兩汪清泉,水汪汪的,映著馬燈跳動的光。
她站在台子中央,微微低著頭,有些羞澀。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無數雙眼睛盯著她,讓她臉頰更紅了。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緩緩掃過台下。眼波流轉,像春風拂過冰麵,帶著一種城裡姑娘特有的、怯生生的、卻又勾人心魄的……光!
王六子隻覺得心口“咚”地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渾身血液“轟”地一下全湧上了頭頂!燒得他臉頰滾燙!耳朵嗡嗡作響!他張著嘴,哈出的白氣都忘了收回去,傻愣愣地杵在那裡,像根被凍僵的木頭橛子!眼睛死死釘在台上那個身影上!再也挪不開半分!
女知青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像清泉滴落玉盤,瞬間穿透了嘈雜的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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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員同誌們!貧下中農兄弟姐妹們!”
“下麵……”
“我給大家……”
“唱一首……”
“《瀏陽河》!”
話音剛落。
她微微側身,雙手輕輕交疊在身前。頭微微揚起,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灰蒙蒙的夜空深處,仿佛在尋找那條遙遠的河流。
“瀏……陽……河……”
歌聲響起了!
像一道清冽的甘泉!猛地刺破了寒冬的沉寂!也刺穿了王六子那顆被凍得麻木的心!
那聲音!婉轉!清亮!帶著一種城裡姑娘特有的、軟糯的腔調!像黃鶯出穀!像珠落玉盤!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鉤子!輕輕巧巧地!勾住了人的耳朵!勾住了人的心!
“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裡水路到湘江……”
歌聲流淌著。像那條傳說中的河流,帶著南方的溫潤和柔情,在這冰封的北國寒夜裡,緩緩流淌。時而低回,像情人間的呢喃;時而高亢,像衝破雲霄的百靈。那婉轉的旋律,那清亮的嗓音,那獨特的韻味……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著台下每一根被凍僵的心弦。
王六子徹底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