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灶房裡飄出苞米茬子粥寡淡的香氣,混著新屋未散的石灰味和凍土的寒氣,在死寂的空氣裡彌漫。堂屋當間兒,那盞油燈的火苗縮成黃豆大一點,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地方。
王六子,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樹樁,杵在堂屋門口。他低著頭,破狗皮帽子的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巴上,胡子拉碴,沾著乾涸的淚痕和鼻涕印。破棉襖的領口敞著,露出裡麵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褂子。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一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包袱不大,癟癟的,裡麵大概就塞了兩塊硬邦邦、凍得像石頭的苞米麵窩頭。
他像尊風化的石像,一動不動。隻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偶爾抽動一下的肩膀,泄露著那具枯槁軀殼裡翻騰的、死寂的……羞憤和……一絲被強行壓下去的……倔強。
李鳳蘭,坐在炕沿邊的小馬紮上。一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地掃過王六子那副狼狽的死樣子。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她手裡拿著針線簸籮,就著昏黃的油燈光,慢悠悠地縫補著一件破棉襖的袖口。針尖穿過厚實的棉布,發出沉悶的“嗤啦……嗤啦……”聲,像鈍刀子割肉。
空氣凝固了。像凍硬的豬油。隻有那“嗤啦……嗤啦……”的縫補聲,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許久。
王六子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包袱粗糙的布麵。喉嚨裡發出一個極其壓抑的、像破風箱漏氣似的嘶啞氣音:
“……娘……”
“我……我走了……”
李鳳蘭一雙眼睛抬都沒抬。枯瘦的手指捏著針,動作不停。聲音嘶啞,平平淡淡,像凍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
“滾。”
“滾遠點。”
“采不回……”
她頓了頓,針尖狠狠紮進棉布裡,發出“噗”一聲悶響!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股淬了冰的、不容置疑的殺氣!
“……一筐榛蘑!!”
“彆回來!”
“見我!!”
“轟——!”
這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六子心口!燙得他渾身一哆嗦!差點栽倒在地!他臉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滲出血絲!喉嚨裡“嗬嗬”作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他猛地低下頭!帽簷徹底遮住了臉!枯瘦的手,死死攥緊了包袱!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
他沒說話。
隻是。
像一頭被鞭子狠狠抽過的、負傷的野獸。
一步一步。
沉重地。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
朝著院門口那豁口處。
挪去。
背影。
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