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子醒了。天光慘淡,像摻了水的稀粥,勉強透過層層疊疊、光禿禿的枝丫縫隙,灑在鋪滿厚厚腐葉和鬆針的泥地上。寒氣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從地縫裡、樹根下鑽出來,鑽進褲腿,鑽進骨頭縫裡,凍得人牙齒打顫。風不大,卻帶著刺骨的乾冽,刮過樹梢,發出嗚嗚咽咽的鬼哭,卷起地上的枯葉和雪沫,打著旋兒,撲在人臉上,像砂紙蹭皮。
王六子,像一頭被驅趕進絕境的孤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鬆軟的腐殖土上。枯瘦的手裡,攥著一根磨得溜光的硬木棍,胡亂撥開擋路的枯枝和掛著冰碴的藤蔓。背上那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隨著他的腳步,一下一下,沉重地拍打著他的脊梁骨。包袱裡,那兩塊硬邦邦、凍得像石頭的苞米麵窩頭,隔著粗布,硌得他生疼。
他空洞地掃視著四周。目光像凍僵的探照燈,在灰褐色的樹乾、深褐色的落葉、灰白色的岩石和偶爾裸露的、凍得發黑的泥土上機械地移動。他在找榛蘑。娘說了,采不回一筐榛蘑,彆回去見她。
林子很深。越往裡走,光線越暗。寒氣越重。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腐爛樹葉、潮濕泥土和鬆脂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黴味。偶爾有幾聲不知名的鳥雀淒厲的啼叫,劃破死寂,更添幾分陰森。
王六子停下腳步。枯瘦的手,顫抖著,伸向一叢半枯的榛樹棵子底下。那裡,幾朵黃褐色、傘蓋肥厚、邊緣微微卷曲的蘑菇,像沉睡的精靈,靜靜地躺在厚厚的落葉上。是榛蘑。品相不錯。
他眼睛裡沒有一絲欣喜。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他佝僂著腰,枯瘦的手指,笨拙地、近乎粗暴地,將那幾朵蘑菇連根拔起!帶著泥土和腐葉!胡亂塞進腰間那個同樣破舊的、癟癟的粗布口袋裡。動作僵硬,像在完成一項毫無意義的苦役。
直起腰。一陣眩暈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胃裡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絞得他五臟六腑都縮成了一團!火燒火燎地疼!餓!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渾身發軟!腿肚子直轉筋!
他枯瘦的手,哆嗦著,伸向背後的包袱。摸索著。解開係得死緊的疙瘩。手指觸碰到包袱裡那兩塊冰冷梆硬的窩頭。他掏出一塊。窩頭凍得像塊青灰色的石頭,表麵粗糙,裂著細小的紋路。散發著苞米麵特有的、寡淡的土腥氣。
他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死死盯著手裡這塊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窩頭。喉嚨裡像塞了團乾草,又乾又澀。他張開乾裂的嘴唇,露出兩排發黃的牙齒。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嘎嘣——!”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窩頭像塊凍硬的土!堅硬!粗糙!碎屑飛濺!刮得他牙齦生疼!口腔內壁瞬間被粗糙的顆粒磨破!一股濃烈的、帶著土腥和冰碴子味的苞米麵渣子,混著血腥氣,猛地塞滿了他的口腔!噎得他喉嚨發緊!眼冒金星!
他猛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寒風中的殘燭!眼淚混著鼻涕,“唰”地一下湧了出來!糊了滿臉!冰冷刺骨!
就在這窒息般的咳嗽和冰淚模糊中!
眼前!
猛地閃過!
兩根鮮豔奪目的紅頭繩!
像兩簇跳躍的鬼火!
在灰暗的林子裡!
灼灼燃燒!
白皙的臉頰!
帶著羞澀的紅暈!
水汪汪的大眼睛!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潭水!
映著他的倒影!
嘴角!
那抹甜得發膩的笑容!
像淬了劇毒的蜜糖!
“小六同誌……”
“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太謝謝你了……”
“我一定還……”
“一定……”
“轟——!!”
那聲音!那笑容!那眼神!像無數把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腦子裡!紮進他心窩裡!紮得他五臟六腑都痙攣起來!紮得他……眼前一片血紅!!
緊接著!
眼前!
又猛地閃過!
娘那張!
布滿深刻皺紋的!
寫滿雷霆怒火的臉!
一雙眼睛!
像兩口燃燒著地獄之火的深井!
死死釘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