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的灶房裡,彌漫著一股濃鬱的、帶著鬆脂清香的乾蘑菇味。牆角堆著幾個洗得發白、鼓囊囊的粗布口袋,裡麵塞滿了曬得乾透、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榛蘑。那是王六子剩下的“存貨”。賣給了老趙十八斤三兩,換回了一卷滾燙的錢票。剩下的,他像守著金疙瘩一樣,仔細收著,心裡那點算計的火苗,燒得更旺了。
晚飯剛過。灶膛裡的火還沒熄儘,紅彤彤的炭火映著昏暗的灶房。鍋裡還剩點苞米茬子粥底,粘稠地糊在鍋壁上。趙春花和張秀芬在收拾碗筷,鐵蛋和妮妮縮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烤著火,小臉映得通紅。王小芬,抱著春丫,坐在灶台邊的小馬紮上,眼睛木然地望著跳動的火苗。
王六子,像隻偷油的老鼠,縮在灶房門口。臉上,沾著灰土。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閃爍著一種混雜著緊張、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野心的光。他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搓著破棉襖的衣角,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像塞了團棉花,乾澀發緊。
他偷偷瞄了一眼堂屋方向。堂屋裡,油燈的火苗跳躍著。李鳳蘭,坐在炕沿邊的小馬紮上。一雙眼睛,低垂著,手裡拿著針線簸籮,就著昏黃的光,慢悠悠地縫補著鐵蛋開襠的棉褲。針尖穿過厚實的棉布,發出沉悶的“嗤啦……嗤啦……”聲。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王六子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裡,帶著一股刺骨的清醒。他臉上肌肉繃緊。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他,一步一步,沉重地,挪進了堂屋。腳步很輕,像踩在棉花上。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咚咚作響!
他走到李鳳蘭跟前。彎得更低。頭顱幾乎要垂到胸口。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破棉鞋尖。喉嚨裡“咕嚕”響了兩聲,像破風箱漏氣。他枯瘦的手,死死攥著衣角。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
“娘……”王六子聲音嘶啞,帶著劇烈的顫抖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每一個字,都像從凍土裡艱難地摳出來!帶著冰碴子!
“……我……我想……”
李鳳蘭一雙眼睛,抬都沒抬。枯瘦的手指捏著針,動作不停。針尖穿過棉布,發出“噗”一聲悶響。聲音平平淡淡,像凍硬的土坷垃:
“想啥?”
“說。”
“彆跟個娘們兒似的!”
“磨磨唧唧!”
王六子渾身一哆嗦!臉上瞬間血色褪儘!嘴唇哆嗦著!喉嚨裡那團棉花塞得更緊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像瀕死的魚!豁出去般!嘶啞地喊了出來:
“我想收點鄉親們的山貨!”
“榛蘑,木耳,鬆子,都行!”
“曬乾了!”
“收拾乾淨!”
“背到縣城供銷社!”
“換點鹽!針頭線腦!火柴煤油!”
“不耽誤隊上工!”
“就閒了跑跑腿!”
“行不?”
“轟——!!”
這話!像一顆燒紅的炸彈!猛地砸在死寂的堂屋裡!震得油燈的火苗都劇烈地搖曳了一下!
趙春花和張秀芬在灶房門口探出半個腦袋!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王小芬眼睛猛地一縮!摟著春丫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
鐵蛋和妮妮也好奇地扭過頭!
空氣!瞬間凝固了!像凍硬的豬油!隻剩下灶膛裡炭火“劈啪”的爆裂聲和王六子粗重得像拉破風箱的喘息聲!
李鳳蘭一雙眼睛!猛地抬起!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驟然射出兩道淬了冰的、銳利如刀的寒光!死死釘在王六子那張因緊張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捏著那根細長的縫衣針!針尖在油燈下閃著冷冽的寒芒!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手背上那層鬆弛的、布滿老年斑的皮膚,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收山貨?跑縣城供銷社?換鹽換針線?不耽誤隊上工?閒了跑跑腿?
這兔崽子!
剛被那柳眉騙得褲衩子都不剩!剛在榛蘑上嘗到點甜頭!
就敢動這心思?
想當二道販子?
想倒騰?想走資本主義尾巴那條歪路?
一股混雜著暴怒、震驚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警惕的寒氣!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李鳳蘭的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勒得她眼前陣陣發黑!胸口那團怒火,“噌”地一下!竄上了天靈蓋!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劇烈抽搐!燒得她恨不得抄起燒火棍!狠狠抽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
她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王六子!臉上!肌肉扭曲!溝壑縱橫的皺紋!像無數條盤踞的毒蛇!劇烈地蠕動著!她乾裂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漏氣似的嘶啞氣音!眼看那雷霆萬鈞的怒罵就要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
但!
就在那怒火即將噴薄而出的瞬間!
李鳳蘭一雙眼睛深處!那點暴戾的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