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霜降後的暖流與河灘上的小調
霜降過了。天兒像被凍透的鐵疙瘩,寒氣滲進骨頭縫裡,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風卷著枯黃的落葉和細碎的雪沫,打著旋兒,撲在李家新屋青灰色的磚牆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新糊的窗戶紙,白得晃眼,在慘淡的日頭下,透著一股子生硬的亮堂。
新屋那股子刺鼻的石灰和濕泥味兒,早被日頭和寒風抽乾了。鬆木大梁的清香也淡了,隻剩下一種乾燥的、帶著塵土氣的、沉甸甸的穩固感。青磚牆凍得硬邦邦,小瓦鋪得嚴絲合縫,像給這房子套上了一層冰冷的鎧甲。屋裡的土坯炕,燒過幾回火,炕麵不再冰涼梆硬,透著一絲被煙火氣熏蒸過的、踏實的暖意。
日子像凍河上的冰麵,看似凝固,底下卻悄然流淌著活水。李家院裡那股子憋悶的、帶著血腥和淚水的壓抑,像被這深秋的寒風,一點一點刮散了。灶房煙囪冒出的白煙,不再是掙紮的喘息,而是帶著苞米茬子粥寡淡卻踏實的香氣,嫋嫋飄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王大柱兄弟幾個,天不亮就裹著破棉襖上工,踩著凍硬的土坷垃,吆喝著,像幾頭不知疲倦的牲口。趙春花和張秀芬在灶房轉悠,鍋碗瓢盆碰得叮當響,臉上少了些愁苦,多了些忙碌的生氣。王四喜悶頭劈柴,斧頭掄得呼呼作響。王六子依舊早出晚歸,腳步匆匆,眼神銳利,像隻嗅到獵物的狐狸,懷裡總揣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李鳳蘭,坐在堂屋門檻的小馬紮上,一雙眼睛平靜地掃過院子,手裡撚著麻繩,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似乎鬆緩了一分。
變化最顯眼的,是王小芬。
她不再像片枯葉,縮在炕角瑟瑟發抖。臉上,那層死灰般的麻木,像被風化的泥殼,一點點剝落。臉頰依舊凹陷,顴骨高聳,但眼神裡,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似乎漾開了一絲微弱的漣漪。偶爾,她會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望向在院裡瘋跑的鐵蛋和妮妮,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乎看不見地向上牽動一下。像冰河解凍,露出一絲深藏的暖意。
這天晌午,日頭難得露了臉,慘白的光線沒什麼暖意,但好歹驅散了些寒氣。屯子西頭的小河灘上,冰碴子鑲著邊,河水凍得發烏,流得緩慢,像一條僵死的黑蛇。河灘上,枯黃的蘆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簌簌”的哀鳴。
王小芬,挎著一個沉甸甸的破柳條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河邊。筐裡堆滿了全家人的破衣爛衫,散發著汗酸和泥土的混合氣味。妮妮像隻小尾巴,緊緊跟在她身後,小臉凍得通紅,鼻頭掛著清鼻涕,懷裡抱著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粗布包袱,裡麵是幾塊要洗的尿布。
王小芬找了個背風的大石頭,放下柳條筐。平靜地掃過冰冷的河麵。手,哆嗦著,從筐裡拿出一件鐵蛋磨破了袖口的舊棉襖。又摸出那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棗木棒槌。棒槌沉甸甸的,帶著歲月的包漿。
她佝僂著腰,蹲在冰冷的河灘石上。枯瘦的手,伸進刺骨的河水裡。冰水像無數根鋼針,瞬間紮透了皮肉!凍得她渾身一哆嗦!倒吸一口涼氣!喉嚨裡發出“嘶”的一聲!像破風箱漏氣!她臉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絲痛楚!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她咬著牙!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那件破棉襖!浸進冰水裡!用力揉搓著!
“噗!噗!噗!”
棒槌砸在濕透的棉襖上!發出沉悶的、帶著水花的聲響!在空曠的河灘上回蕩!單調!沉重!像敲打著凍土!
妮妮蹲在旁邊,小手裡攥著一塊尿布,學著娘的樣子,笨拙地在河水裡涮著。冰水凍得她小手通紅,“嘶嘶”地吸著涼氣,小臉皺成一團。
王小芬掃過女兒凍得通紅的小手。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棒槌落下的力道,似乎……輕了一分。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伸過去,把妮妮手裡那塊尿布拿了過來,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的……疼惜。
“娘,”妮妮仰起凍得通紅的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王小芬,聲音帶著奶氣,“水……水好冰……”
王小芬,望著女兒。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像破風箱漏氣。沒說話。隻是嘴角,極其細微地、抽搐般地咧了一下。像哭。又像一個極其生澀的笑。
她低下頭。枯瘦的手,繼續揉搓著棉襖。棒槌落下。“噗!噗!”聲音依舊沉悶。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她佝僂的背上。單薄的舊棉襖擋不住寒氣,凍得她瑟瑟發抖。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花,糊在枯黃的鬢角上。
搓著搓著。
揉著揉著。
望著冰冷烏黑的河水。
望著河灘上瑟瑟發抖的枯黃蘆葦。
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光禿禿的山梁。
突然。
極其微弱地。
一絲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像一縷被寒風撕碎的遊絲。
從她乾裂的嘴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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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其艱難地,
極其緩慢地,
飄了出來,
“月……月兒……明……”
“風……風兒……靜……”
“樹……樹葉兒……遮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