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過後,寒氣像浸透了冰水的布,一天緊似一天地勒著小興屯。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細碎的雪沫,打著旋兒,撲在李家新屋青灰色的磚牆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在爬行。屯子裡死氣沉沉,人們縮在屋裡貓冬,隻有煙囪裡冒出的稀薄白煙,證明著還有活氣。
李家院裡那股子新屋落成後短暫的、帶著煙火氣的平靜,像被這刺骨的寒風悄然吹散了。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帶著冰碴子的壓抑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滲透進每一道磚縫,鑽進每一個人的骨頭縫裡。
王六子依舊早出晚歸。,縮著脖子,腳步匆匆,像隻被寒風驅趕的瘦狗。,那點被榛蘑點燃、被鹽針線生意滋養的銳利光芒,依舊在燃燒,隻是蒙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陰翳,像被灰塵覆蓋的炭火。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繃得比平時更緊,像兩條凍僵的毒蛇。
變化是細微的,卻像冰層下的暗流,冰冷刺骨。
他去孫大腳家換黃花菜。孫大腳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來開門。一雙眼睛掃過他,眼神躲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一絲幸災樂禍的窺探。遞過黃花菜時,枯瘦的手縮得飛快,像怕沾上什麼臟東西。嘴裡含糊地嘟囔著:“六子啊,最近,風聲緊,悠著點。”
王六子眼睛猛地一縮!心口像被針紮了一下!他手,死死攥住那袋黃花菜!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沒說話!!轉身就走!腳步沉重!像拖著千斤重的石碾!
他去趙寡婦家換豆角絲。趙寡婦隔著門縫,探出半張蠟黃的臉。眼睛裡寫滿了驚恐和一絲深藏的怨毒!聲音壓得極低,像蚊子哼哼:“六子,快走吧,彆來了,讓人看見不好,嚼舌根子的多。”說完,“哐當”一聲!狠狠關上了門!門板撞在門框上!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王六子僵在門外!像一尊被凍僵的石像!寒風卷著塵土,撲打在他臉上!凍得他臉頰生疼!心口那塊地方!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攥得他喘不過氣!攥得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去鐵匠鋪找張黑塔。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麵傳來張黑塔婆娘那尖利刻薄、帶著無儘鄙夷的嚎叫聲:
“呸!啥玩意兒!”
“倒買倒賣!”
“挖社會主義牆角!”
“搞資本主義尾巴!”
“投機倒把!”
“早晚!得蹲笆籬子!”
“吃槍子兒!”
“跟他沾邊!”
“晦氣!”
“喪門星!”
“滾遠點!”
“彆臟了我家地界兒!”
王六子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眼睛!瞬間充血!赤紅一片!像兩口燒紅的炭爐!枯瘦的手!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洇濕了破棉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像野獸般的低吼!他猛地轉身!像頭發狂的公牛!踉蹌著衝出了鐵匠鋪的院門!身後!那惡毒的咒罵聲!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腳踝!勒得他寸步難行!
屯巷裡。幾個縮著脖子抄著手、蹲在牆根曬太陽的老頭,看見王六子走過來,一雙眼睛立刻像被針紮了一樣,躲閃著移開。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在咀嚼著什麼惡毒的咒語。幾個抱著孩子的婆娘,遠遠看見他,像見了瘟神,趕緊抱著孩子躲進屋裡,“哐當”一聲關上院門!動作快得像被鬼攆!
連屯子裡那些半大小子,看見王六子走過,都遠遠地朝他吐唾沫!扔土坷垃!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
“二道販子!”
“投機倒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