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像發了瘋的野馬群,在屯口那片空曠的野地裡肆意踐踏、嘶鳴。卷起的雪沫子混著凍硬的土坷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打得人臉皮生疼,眼睛都睜不開。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隻有屯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孤鬼,在狂風中劇烈地搖晃著皴裂的樹乾,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這棵老槐樹虯結盤繞、凍得發黑的樹根後麵,緊貼著背風的那一麵,縮著兩個裹得嚴嚴實實、像兩個臃腫棉球的身影。是劉寡婦劉巧嘴和她那個寶貝疙瘩閨女劉美玉。娘倆像兩隻凍僵的鵪鶉,緊緊擠在一起,抄著手,縮著脖子,隻露出兩雙滴溜溜亂轉、冒著精光的眼睛,死死盯著風雪彌漫的屯口方向。
風雪太大,迷得人睜不開眼。但剛才那場“生離死彆”的大戲,她們可是看了個囫圇個兒!看得真真亮亮!看得心花怒放!看得牙根子都癢癢!
柳眉那賤蹄子!穿著那件半舊不新的軍綠棉大衣,圍著那條紮眼的紅圍巾,辮梢上那兩根紅頭繩在風雪裡一跳一跳,像兩簇勾魂的鬼火!她撲在王六子那傻麅子懷裡,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嘴裡“六子”“六子”地叫著,什麼“對不起”“被逼的”“身不由己”“領導騷擾”“動手動腳”“不敢睡覺”“門閂插三道”“要去地區告狀”那套詞兒,一套一套的!比唱戲的還溜!哭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感天動地!聽得人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
再看王六子那傻麅子!佝僂著個背,凍得跟個三孫子似的!那張驢臉上,先是震驚!後是憤怒!再是心疼!最後那眼神!嘖嘖嘖!簡直像被灌了迷魂湯!被柳眉那幾滴貓尿糊住了心竅!燒得他五迷三道!魂兒都飛了!二話不說!拉著那賤蹄子就往李家新屋跑!那急吼吼的勁兒!像趕著去投胎!
沒過多久!兩人又跟頭把式地從院裡衝出來!頂著刀子似的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屯口這棵老槐樹底下挪!柳眉那賤蹄子!手裡緊緊攥著個啥玩意兒?黑乎乎的!看不清!像是錢?!王六子那傻麅子!!縮著脖子!像個忠心的老狗!一路護送!送到槐樹底下!兩人又在那兒拉拉扯扯!依依不舍!柳眉那賤蹄子!還一步三回頭!淚眼婆娑!嘴裡喊著“等我回來”“報答你”呸!糊弄鬼呢!!
最後!柳眉那賤蹄子!像隻受驚的兔子!一頭紮進風雪彌漫的曠野裡!眨眼就沒了影兒!隻剩下王六子那傻麅子!像個被抽了魂兒的木頭橛子!杵在老槐樹下!頂著刀子風!冒著煙兒泡雪!傻愣愣地望著那賤蹄子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跟個冰雕似的!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錐子一樣的嗤笑聲!猛地從劉美玉那塗了厚厚蛤蜊油的嘴唇裡擠了出來!帶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鄙夷和……一種看耍猴般的……快意!
“瞅瞅!瞅瞅!”
“老李家那小六子!”
“嘖嘖嘖!”
“真真是……”
“狗改不了吃屎!”
“記吃不記打的憨貨!”
“榆木疙瘩腦袋!”
“不開竅的玩意兒!”
“上回!”
“讓那柳眉!”
“騙得褲衩子都不剩!”
“糧票!白襯衫!”
“喂了白眼狼!”
“這才消停幾天?”
“好了傷疤忘了疼!”
“那賤蹄子!”
“掉幾滴貓尿!”
“編幾句瞎話!”
“說啥領導騷擾!”
“不敢睡覺!”
“門閂插三道!”
“要去地區告狀!”
“屁!”
“糊弄鬼呢?”
“她柳眉!”
“是啥好鳥?”
“在文工團!”
“指不定!”
“咋巴結領導呢!”
“還騷擾她?”
“呸!”
“美得她冒泡!”
“那騷勁兒!”
“不騷擾彆人就不錯了!”
“也就王六子!”
“那傻麅子!”
“缺心眼兒的玩意兒!”
“信她這套鬼話!”
“還巴巴地!”
“領回家!”
“拿錢!”
“送她走!”
“瞅瞅!”
“剛才!”
“手裡攥的!”
“肯定是錢!”
“八毛?一塊?”
“頂天了!”
“那傻麅子!”
“攢點錢!”
“容易嗎?”
“又喂了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