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慘白得像摻了水的苞米麵糊糊,勉強驅散著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寒氣卻像浸透了冰水的粗麻布,死死裹著小興屯,勒得人骨頭縫都咯吱作響,凍得肺管子都發緊。李家新屋那扇厚重的院門,在死寂的晨光裡,“吱呀——”一聲,被極其緩慢地推開一道縫隙。一個佝僂的身影,像一截剛從凍土裡刨出來的老樹樁,頂著刺骨的寒氣,深一腳、淺一腳地挪了出來。
是王六子。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像蒙了一層灰白的霜。眼皮浮腫,像被蜂蟄過,沉重地耷拉著,幾乎蓋住了半隻眼。嘴唇乾裂起皮,幾道深褐色的血痂橫亙其上,嘴角還殘留著昨夜血淚乾涸後凝成的暗紅印子,像一道醜陋的傷疤。眼睛裡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白渾濁,眼珠像兩口熬乾了燈油、又被冰封住的枯井,深不見底。但那眼神深處,沒了往日的輕佻浮躁,也沒了昨夜的癲狂絕望,隻剩下一種沉甸甸、淬了冰的沉寂,像凍河深處被厚厚冰層死死封住的死水,無波無瀾,卻蘊含著刺骨的寒意。
他枯瘦的肩上,壓著一個洗得發白、打著好幾塊深色補丁的粗布大筐。那筐比平日裡他上山采山貨用的筐大了不止一圈,沉甸甸的,墜得他那本就佝僂的脊梁彎得更低,幾乎要折斷了。粗糙的筐繩,深深勒進他厚墩墩的破棉襖肩頭,布料被磨得油亮發黑,隱隱透出底下紅腫發燙的皮肉輪廓,甚至能想象出那皮肉被粗糙麻繩反複摩擦後滲出的血絲和粘膩的汗水。筐裡,塞著幾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硬邦邦、冷冰冰的苞米麵窩頭,棱角分明,像幾塊凍硬的石頭。還有一小包剁得碎碎、油汪汪的鹹菜疙瘩,鹹腥氣混著冰冷的寒氣,絲絲縷縷地從筐縫裡鑽出來。這是李鳳蘭天不亮就塞進去的。塞的時候,她那雙深陷的眼窩掃過他毫無生氣的臉,沒說話,隻伸出枯黑、布滿老繭的手,把筐繩在他肩上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緊了又緊,那力道,像是要把這筐,連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一起釘進他的骨頭裡。
王六子枯黑的手,死死攥著肩上的筐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捏得死白,青筋如同盤踞的老樹根,在凍得發紅、皸裂的手背上猙獰地凸起。冰冷的寒氣像無數把看不見的小刀子,刮在臉上,割得皮膚生疼,凍得他鼻尖通紅,鼻涕不受控製地流下來,在乾裂的嘴唇上凝成冰涼的粘液。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屯子裡凍得梆硬、如同鐵板般的土路,朝著屯子西頭那片黑黢黢、如同巨獸蟄伏的老林子走去。腳步沉重,遲緩,每一步落下,都像拖著千斤重的石碾。凍硬的土坷垃在他腳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脆響,那聲音刺耳,震得他腳底板發麻,順著腿骨一直麻到心尖上,帶著一種鈍痛。
走到屯口那棵光禿禿、枝椏猙獰的老槐樹下時,他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腳步,極其緩慢地頓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脖頸仿佛生了鏽的軸承,發出無聲的滯澀摩擦。
目光越過老槐樹光禿禿、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天空的枝丫,越過那片毫無生氣、鉛塊般沉重的天幕,死死釘在屯子東頭李家新屋的方向。
那幾間簇新的青磚小瓦房,在慘淡稀薄的晨光裡,像一個沉默的巨人,冰冷地矗立在灰撲撲的屯子中央。青灰色的磚牆凍得硬邦邦,泛著冷鐵般堅硬、無情的寒光。新糊的窗戶紙白得晃眼,像死人的臉,透不出一點暖意,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屋頂的小瓦鋪得齊整嚴密,在慘淡的天光下貪婪地吸著寒氣,不反射一絲一毫的暖色。整個房子嶄新、硬挺、棱角分明,卻像一頭剛從冰窟窿裡爬出來的巨獸,渾身冒著刺骨的寒氣,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透著生人勿近的冰冷,還沒被這人間的煙火氣焐熱乎。
王六子那雙布滿血絲、如同枯井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沉默、冰冷的新屋。臉上那層灰白的霜,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肌肉極其細微、極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昨夜的一切,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沉寂的冰殼——娘那淬了血、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的怒罵,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紮進耳膜;哥嫂那沉重得如同歎息的目光,像無形的巨石壓在心口;三姐窗戶紙後春丫那雙怯生生、帶著驚恐的大眼睛,像兩把淬了毒的匕首;還有他自己那撕心裂肺、如同野獸瀕死的嚎啕,頭顱砸在凍土上迸濺的血花和沉悶的“咚”響……這一切,彙成一股滾燙的岩漿,狠狠衝進他的腦子裡!紮得他天旋地轉!紮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心口那塊地方,像被一隻無形冰冷、力大無窮的鐵手狠狠攥住!攥得他喘不過氣!攥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疼!鑽心的疼!比昨夜被笤帚疙瘩抽打還要疼上千百倍!
但那眼神裡,沒有怨恨,沒有委屈,沒有不甘。劇烈的痛苦衝刷過後,隻剩下一種更深、更沉、淬了萬年寒冰般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一種沉甸甸的、如同背上那筐冰冷窩頭鹹菜一樣實實在在、壓得他脊梁骨嘎吱作響的分量。那是罪的分量,是債的分量,是必須用血汗、用命去償還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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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乾裂起皮的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下牽動了一下。那動作僵硬,如同凍河開裂,露出一道深不見底、冒著寒氣的縫隙。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撕裂般的嘶啞氣音,短促,痛苦,帶著血腥味。
隨即,他猛地低下頭!頭顱幾乎要埋進胸口,枯瘦的手死死攥緊肩上的筐繩,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如同盤踞的毒蛇!他,頂著刺骨的、如同刀子般的寒風,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屯子西頭那片吞噬一切光亮、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老林子,沒命地狂奔而去!
腳步踉蹌!像被無形的惡鬼在身後瘋狂追趕!沉重的背筐隨著他劇烈的奔跑,一下一下,狠狠地拍打、撞擊著他單薄的脊梁骨!那撞擊沉悶、有力,每一次都像沉重的鞭子抽打!像無情的棍棒驅趕!像催命的鼓點,催促著他奔向那片未知的、冰封的、充滿凶險的荒野!
寒風嗚咽著,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細碎的雪沫,如同無數冰冷的沙礫,劈頭蓋臉地撲打在他臉上、脖頸裡。凍得他臉頰生疼,如同刀割。鼻涕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瞬間在臉上糊成一片冰冷的泥濘。但他渾然不覺!隻覺得背上那沉甸甸的筐,像一座不斷生長的山!壓得他喘不過氣!壓得他肺葉都要炸開!也壓得他那顆剛剛被血淚洗刷過、被悔恨淬煉過、被絕望冰封過的心,沉甸甸的!滾燙的!充滿了一種破釜沉舟、近乎自毀的狠勁兒!
那眼神,再無一絲往日的輕浮。冰封的死寂之下,是無聲咆哮、滾燙翻湧的岩漿!
王六子佝僂著背,像一隻被無形的巨手摁進泥濘裡的蝸牛,在灰蒙蒙、毫無暖意的晨光裡,一步一步,沉重地、義無反顧地沒入那片覆蓋著厚厚霜雪、如同白色墳場的老林子深處。
身後,屯口的老槐樹下,隻留下一串深深淺淺、歪歪扭扭、帶著掙紮痕跡的腳印,印在凍得如同鐵板般梆硬的泥地上。那腳印,像一道無聲的烙印,刻在這片冰封的凍土上,也刻在他那顆被痛苦重塑、剛剛開始無聲蛻變的心上。每一步,都帶著血與冰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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