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像一顆燒透了膛、滋滋冒煙的鑄鐵彈丸,緩緩墜向屯子西頭那片黑黢黢、如同巨獸蟄伏的老林子。慘白了一天的光線,被潑上一層濃稠得化不開的、帶著血腥氣的橘紅,蠻橫地傾瀉在李家新屋的院子裡。青灰色的磚牆被這血色鍍上了一層暖金,不再冰冷堅硬,反而泛出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悲壯的暖意,仿佛吸飽了夕陽最後的滾燙。新糊的窗戶紙被映得一片通透,白得晃眼,透出空曠的亮堂,卻也顯出幾分無人居住的寂寥。屋簷下,新掛的幾串紅辣椒,吸飽了這濃烈的血色,紅得刺目,紅得驚心,像一串串凝固的、即將炸裂的火焰,在微涼的、帶著深秋肅殺之氣的秋風裡,輕輕晃動,無聲地燃燒。
寒氣,如同退潮後悄然漫上沙灘的海水,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帶著深秋特有的、能鑽進骨頭縫裡的乾冽。風不大,卻像淬了冰碴子的錐子,帶著一股子刁鑽的穿透力,卷起地上細碎的塵土和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在臉上、脖頸裡,像粗糲的砂紙蹭過皮肉,又冷又疼,留下細微的刺痛。
李鳳蘭,像一截被歲月風霜侵蝕得千瘡百孔、卻依舊倔強挺立的老樹樁,杵在堂屋門口那幾級新砌的青磚台階上。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幾縷銀絲粘在溝壑縱橫的額角。深陷的眼窩裡,目光平靜得像兩口結了厚冰的古井,緩緩掃過這片被夕陽染得如同潑了血般的院落。目光最後,沉沉地落在近前那堵新砌的、一人多高的青磚院牆上。
青灰色的磚塊,一塊壓著一塊,壘得齊整、嚴密,像一排排沉默的、穿著鎧甲的士兵。磚縫裡擠出的灰漿早已乾透,凍得硬邦邦,呈現出一種灰白的死寂,散發著泥土的腥氣和石灰的澀味,混合在深秋的寒氣裡,鑽進鼻孔,帶著一種生冷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磚麵粗糙,布滿細小的氣孔和沙礫的顆粒感,在夕陽濃稠的血色暖金下,顯露出一種原始的、未經雕琢的、如同大地筋骨般的肌理。那肌理蜿蜒、起伏,像凝固的河流,像乾涸的溝壑,無聲地訴說著泥土的厚重與時間的磨礪。
她枯黑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那手,像曆經風霜的鷹爪,皮膚皸裂,布滿深褐色的老繭和細密的裂口,指關節粗大變形。此刻,這隻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微微顫抖著,輕輕撫上冰冷的磚麵。
指腹,帶著粗糙的、如同樹皮般的觸感,緩緩劃過磚麵那凹凸不平的紋理。那紋理粗糲、堅硬,帶著凍土的寒氣,像無數細小的、冰冷的牙齒,輕輕啃噬著她的指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堅硬的、如同大地脊梁般的分量,透過指尖,沉沉地壓進她的掌心,壓進她的臂骨,一直壓到心坎上。指甲縫裡嵌著的、經年累月的泥垢和灰土,被磚縫裡同樣粗糙的灰漿刮掉了一些,露出底下乾裂、布滿老繭的皮膚,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了細微的血絲。那觸感冰冷、堅硬、真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質感,像在撫摸這片黑土地的筋骨,像在觸摸這個家剛剛壘起的、還帶著泥土腥氣的根基。
一雙眼睛低垂著,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指尖劃過的那一道道蜿蜒的磚紋上。那紋路在她眼中放大、扭曲,仿佛變成了王大川鑽老林子時踏出的蜿蜒小路,變成了他枯黑手掌上磨出的老繭裂口,變成了灶膛裡跳躍的火舌舔舐鍋底的焦痕,變成了兒女們肩膀上磨破又結痂的傷疤……喉嚨裡,滾出一個極其壓抑的、如同凍土深處傳來的、沉悶的、帶著無儘滄桑和巨大重量的氣音:
“房子……有了……”
聲音嘶啞,平平淡淡,像一塊凍得梆硬的土坷垃,從高處落下,狠狠砸在冰冷的磚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砸在磚上,也砸在她自己那顆早已被歲月風霜磨礪得堅硬如鐵、卻也疲憊不堪、布滿裂痕的心上。
“……人……”
她頓了頓,枯黑的手指無意識地摳進一道稍寬的磚縫裡,指甲刮過堅硬的灰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也得立起來!”
最後三個字,像三顆燒紅的鐵釘,被她用儘力氣,狠狠楔進冰冷的磚縫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期許!
一雙眼睛極其緩慢地抬起。渾濁的目光,越過青灰色、沉默如鐵的新院牆,越過屯子裡低矮破敗、如同匍匐巨獸般的土坯房頂,越過光禿禿、枝椏猙獰指向灰蒙天空的樹梢,死死釘在屯子西頭那片被夕陽染成一片濃烈血紅的遠山輪廓上。
山巒起伏,連綿不絕,像一道道凝固的、翻滾的血浪,在天際線上洶湧澎湃。山腳下,那片黑黢黢的老林子,此刻像一張巨大的、貪婪的、吞噬一切光亮的巨口,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愈發幽深、神秘、不可測。就在那片林子邊緣,靠近血色山巒的地方,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要被濃烈暮色吞沒的黑點,正以一種緩慢、沉重、卻異常堅定的姿態,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著,一點點沒入那片深不見底的幽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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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六。
那個黑點太小了,太模糊了,在血色的山巒和幽暗的林海映襯下,渺小得像一粒塵埃。但李鳳蘭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像最精準的獵鷹之瞳,死死地、牢牢地鎖定了它。她仿佛能穿透這遙遠的距離,清晰地看到——看到那佝僂得幾乎折斷的脊梁!看到那枯瘦的肩膀上勒得死緊的粗筐繩!看到那深一腳踩下去時,凍土在腳下“哢嚓”碎裂的震動!看到那淺一腳拔出來時,泥漿裹著褲腿的沉重!看到那每一步落下時,從骨縫裡擠壓出的、無聲的嘶吼和近乎自虐般的執著!像一隻被命運驅趕、被悔恨鞭撻、被責任壓垮卻依舊掙紮著向前的蝸牛,在無邊的、冰冷的荒野裡,朝著未知的、凶險的黑暗,緩慢地、一寸寸地挪動!
一股混雜著酸楚、欣慰和一種深不見底期許的暖流,如同夕陽最後掙紮的餘暉,悄然漫過她冰冷、堅硬的心湖。那暖流滾燙!燒得她喉嚨發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燒得她乾澀的眼眶微微發燙,一層薄薄的水汽不受控製地彌漫上來,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遠處那個渺小的黑點……
就在這時!
一陣凜冽的秋風,裹挾著深秋刺骨的寒意和屯子裡飄散的、微弱的煙火餘溫,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刮過寂靜的院子!
“嗚——嗚——”
風聲淒厲,如同鬼哭狼嚎!
屋簷下,那幾串新掛的、紅得刺目的辣椒串,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猛地卷起!劇烈地、瘋狂地搖晃起來!
一串串!一簇簇!如同無數條被點燃的、跳躍的、狂舞的血色火舌!又像無數顆被強行從胸膛裡剜出的、還在搏動滴血的心臟!
在慘淡的、行將熄滅的夕陽餘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