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鋼鐵廠招工的最後一關設在公社大院臨時騰出的倉庫裡。倉庫高大空曠,寒風從破窗縫鑽進來,刮得人骨頭縫發涼。空氣裡彌漫著鐵鏽、機油和凍土的混合氣味。地上鋪著厚厚的灰塵,踩上去“噗噗”作響。倉庫中央用幾張破木板拚湊起一個簡易台子,上麵擺著三塊黑乎乎、形狀各異的鐵疙瘩,一根碗口粗、半人高的實心鐵棍,還有一張攤開的、沾著油汙的圖紙。
台子後麵坐著兩個穿著深藍色工裝、戴著藍帽子的男人。年紀大些的約莫四十多歲,國字臉,皮膚黝黑粗糙像砂紙打過,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銳利如鷹隼。他是廠裡技術員老周。旁邊年輕些的二十出頭,戴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手裡捏著支紅藍鉛筆。他是技術員小張。
倉庫裡擠滿了通過初審和政審的青壯漢子。李家四兄弟——王大柱、王二強、王四喜、王六子——裹在人群裡像幾塊沉默的礁石。王大柱,眼睛茫然望著台子上的鐵疙瘩,手無意識地搓著破棉襖袖口。王二強站得筆直,臉上肌肉緊繃,眼睛死死盯著老周,眼神裡帶著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王四喜佝僂得更厲害,頭顱深埋著,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破棉鞋尖,手在褲縫上不住地摩挲。王六子站在最邊上,,眼睛低垂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極其細微地繃緊著,腦子裡還在飛快地盤算昨天從老趙手裡換來的幾張工業券能倒騰出多少差價,夠不夠給娘扯塊厚實的棉布做新棉襖。
老周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帶著金屬質感,像鐵錘敲在鋼板上,瞬間壓下了倉庫裡的嗡嗡聲:
“都聽好。考校三項。辨鐵塊。抬重物。看圖。按報名號順序來。叫到名字的上台。”
第一個被叫到的是王大柱。他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樹樁,挪到台子前。臉上沒什麼血色,嘴唇哆嗦著。老周指著台子上三塊黑乎乎的鐵疙瘩:
“說說,這三塊,都是啥料?咋分的?”
王大柱眼睛茫然掃過鐵疙瘩,手顫抖著伸向中間那塊,指尖剛觸到冰冷的鐵麵,手猛地一抖像被燙著似的縮回。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聲音嘶啞破碎:
“鐵……都是鐵……生鐵……熟鐵……鋼……分……分不清……”
老周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小張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輕蔑,紅藍鉛筆在名單上輕輕劃了一下。
“抬。”老周指著那根碗口粗的實心鐵棍,“抱起來,走三步。”
王大柱手哆嗦著抱住冰冷的鐵棍。鐵棍死沉死沉,墜得他本就彎得更低。枯瘦的手臂肌肉賁張,青筋在凍得發紅的手背上凸起像盤踞的老樹根。他悶哼一聲,臉漲得通紅,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勉強把鐵棍抱離地麵一寸。剛想邁步,腳下猛地一個踉蹌,沉重的鐵棍“哐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震得地麵嗡嗡作響,濺起一片灰塵。王大柱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臉上冷汗涔涔像剛從水裡撈出。
小張撇撇嘴,紅藍鉛筆又劃了一下。
“看圖。”老周把沾著油汙的圖紙推到王大柱麵前。圖紙上畫著一個簡單的螺絲零件,標注著尺寸。
王大柱眼睛茫然盯著圖紙像看天書。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圖紙邊緣,喉嚨裡“嗬嗬”作響,半天憋不出一個字。臉上寫滿深不見底的茫然和近乎絕望的羞愧。
老周揮揮手,聲音平平淡淡:
“下去吧。”
王大柱,踉蹌著退下,頭顱深深埋進胸口,眼睛裡一片死寂的灰敗。
接下來幾個漢子表現平平。有的能勉強分清鐵塊,抬鐵棍也勉強走幾步,但看圖就抓瞎。有的力氣大能抱起鐵棍走好幾步,但鐵塊分不清,圖紙看不懂。倉庫裡氣氛沉悶壓抑,隻有鐵棍砸地的“哐當”聲和漢子們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倉庫裡回蕩。
輪到王二強。他像頭蓄勢待發的豹子,幾步走到台前。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眼睛裡閃爍著銳利光芒。
“辨鐵。”老周指著鐵疙瘩。
王二強手極其沉穩地拿起左邊那塊鐵疙瘩,掂了掂,又用指關節在鐵麵上敲了敲,發出沉悶的“當當”聲。
“這塊生鐵,脆,斷口灰白,有氣孔。”聲音沉穩有力。
他又拿起中間那塊,同樣掂量敲擊,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這塊熟鐵,韌,斷口銀白,沒氣孔。”
最後拿起右邊那塊,手指在鐵麵上仔細摩挲。
“這塊鋼,硬,表麵光滑,敲起來聲音最脆最亮。”
老周一雙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微微點頭。
“抬。”老周指著鐵棍。
王二強手穩穩抱住冰冷鐵棍。他深吸一口氣,脊背猛地挺直像張拉滿的硬弓。枯瘦的手臂肌肉賁張,青筋暴凸。他悶哼一聲,腰腹發力,沉重的鐵棍被他穩穩抱離地麵。腳像釘在地上一樣穩,一步,兩步,三步,穩穩當當走到指定位置;又一步,兩步,三步,穩穩當當走回來,輕輕將鐵棍放回原地。動作乾淨利落,呼吸隻是略微急促,臉上滲出細密汗珠,眼神卻依舊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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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裡響起一片壓抑的驚歎聲。
“看圖。”老周把圖紙推過去。
圖紙上畫著一個簡單的螺母零件,標注著尺寸和公差。
王二強眼睛銳利掃過圖紙,手指在圖紙上劃過,指著螺母的螺紋部分。16,螺距2毫米,公差帶7h。”聲音清晰準確。
小張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紅藍鉛筆在名單上重重打了個勾。
老周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揮揮手:
“下去吧,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