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鋼鐵廠招工的紅榜在村口土牆上貼了三天,那刺眼的紅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小興屯人心頭發慌,也燙得李家新屋的院牆都仿佛冒著熱氣。三天後,公社來人,把兩套嶄新的、疊得方方正正、用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的藍色工裝,送到了李家新屋。
那牛皮紙包一進院門,就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空氣裡那股子混合著凍土、灶灰和鹹菜疙瘩的沉悶氣息,瞬間被一種嶄新的、帶著機油和棉布清香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氣息取代。連寒風卷起的塵土,都似乎繞著那紙包打旋兒。
李鳳蘭,手接過紙包。動作平穩,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掃過紙包上印著的鮮紅廠標——一顆五角星包裹著齒輪和鋼水圖案,像一團凝固的火焰。她嘴角極其細微地繃緊了一瞬,像凍河開裂的縫隙。隨即,她把紙包遞給身後的王二強和王四喜。
“換上。”聲音嘶啞,平平淡淡,像凍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
王二強手接過紙包,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他臉上肌肉緊繃,眼睛裡閃爍著銳利如刀的光芒,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他三下五除二撕開牛皮紙,露出裡麵疊得整整齊齊的深藍色布料。那藍,不是屯裡人穿的灰撲撲、洗得發白的舊藍,是一種嶄新、厚實、帶著硬挺光澤的深藍,像深秋傍晚最濃重的夜幕。布料厚實,摸上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胸口位置,用明黃色的線結結實實繡著那顆鮮紅的廠標,像一枚滾燙的勳章。
王二強手指微微顫抖著,撫過那簇新的布料,撫過那硬挺的領口,撫過那枚滾燙的廠標。喉嚨裡“咕嚕”一聲,像吞了塊滾燙的烙鐵。他猛地抖開工裝,深藍色的布料在慘淡的日頭下展開,像一片沉靜的深海。他動作麻利地脫下身上那件沾滿泥汙、打著補丁、露著灰白棉絮的破棉襖,露出裡麵洗得發白、同樣破舊的褂子。隨即,他手臂伸進嶄新的工裝袖筒裡。
“唰啦——”
布料摩擦的聲音清脆利落。
王二強身體猛地一挺!像一截被無形力量瞬間繃直的硬弓!那身嶄新的深藍色工裝裹在他枯槁卻依舊硬朗的身板上,瞬間撐起一股子截然不同的精氣神!領口硬挺,肩線平直,胸前的紅星廠標像一枚燒紅的鋼印,牢牢烙在心臟的位置!袖口和下擺的折痕鋒利得像刀裁!他似乎都挺直了幾分!臉上,那點銳利的鋒芒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近乎莊嚴的……榮光取代!眼睛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熾熱的火焰!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驟然注滿了滾燙的鋼水!他手,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平工裝下擺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皺,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像拉破風箱似的粗重喘息。
王四喜手接過另一套工裝,動作遲緩,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頭顱深埋著,眼睛死死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巴的破棉鞋尖。他極其緩慢地、笨拙地撕開牛皮紙,露出裡麵同樣嶄新、同樣深藍的工裝。那簇新的藍色,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手,像捧著千斤重的巨石,極其緩慢、極其顫抖地,脫下自己那件同樣破舊、裹著佝僂脊背的舊棉襖。破棉襖裡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褂子露出來,像一塊灰暗的補丁,貼在胸膛上。
他手哆嗦著,伸進嶄新的工裝袖筒裡。布料摩擦的聲音細微而滯澀。
“噗……”
工裝套在他佝僂得更厲害的身體上。那簇新的、硬挺的深藍色,像一道沉重的枷鎖,瞬間壓彎了他本就佝僂的脊梁。領口硬挺的邊沿,像冰冷的鐵片,硌著他脖頸。胸前的紅星廠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慌。寬大的工裝下擺空蕩蕩地垂著,襯得他身體更加瘦小、單薄。袖口太長,蓋住了他枯瘦的手背。他頭顱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那簇新的藍色裡。眼睛裡,那點巨大的狂喜早已褪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惶恐、茫然和一種近乎窒息的不適感。他手,無意識地、極其慌亂地揪扯著過長的袖口,想把那刺眼的藍色藏起來。指關節捏得發白,青筋在凍得發紅的手背上凸起,像盤踞的老樹根。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漏氣。
李家新屋的院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先是幾個探頭探腦的半大孩子,接著是抄著手、縮著脖子的婆娘,然後是叼著旱煙袋、眯縫著眼的老頭。人越聚越多,像聞著腥味的魚群,黑壓壓地堵在院門口,擠在矮牆邊。一雙眼睛、好奇的眼睛、羨慕的眼睛、嫉妒的眼睛……無數道目光像無數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院子裡那兩個穿著嶄新工裝的身影上!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羨慕、嫉妒、驚歎和酸溜溜的複雜氣息。
“謔!真穿上了!公家發的工裝!”
“這料子!厚實!這藍!正!”
“瞅瞅那紅星標!真亮堂!”
“二強穿上真精神!像換了個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四喜……四喜咋跟套了麻袋似的……縮頭縮腦的……”
“嘖嘖嘖……吃公家糧了,穿四個兜了,往後就是城裡人了。”
“祖墳冒青煙了……”
議論聲像潮水般湧來,低低的,嗡嗡的,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院子裡。
王二強挺得更直!像一杆插進凍土的標槍!臉上肌肉緊繃,眼睛銳利地掃過院門口黑壓壓的人群,眼神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鋒芒和一種深藏的……睥睨!他手,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再次撫平胸前的紅星廠標。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那簇新的深藍色工裝,像一副堅硬的鎧甲,包裹著他身體,也包裹著他那顆滾燙的、充滿野心的心。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嘶啞氣音,像一頭剛剛披上戰甲的猛獸發出的低吼。
王四喜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彎得更低!幾乎要折成兩截!頭顱死死埋在胸前,恨不得鑽進那簇新的藍色布料裡!那無數道目光像無數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脊背上!燙得他皮開肉綻!燙得他靈魂都在劇烈地抽搐!他手死死揪著過長的袖口,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肉裡!滲出血絲!洇濕了簇新的藍色袖口!留下幾道暗紅的血痕!!喉嚨裡“嗬嗬”的嗚咽聲更加急促!像瀕死的野獸在哀嚎!
就在這時。
堂屋門口。
那個佝僂得跟老樹根似的身影。
極其緩慢地。
走了出來。
是李鳳蘭。
她平靜地掃過院門口黑壓壓的人群。目光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壓下了那些嗡嗡的議論聲。人群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瞬間噤聲。無數道目光,帶著敬畏、帶著忌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齊刷刷地釘在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
她一雙眼睛,極其緩慢地、極其平靜地,轉向院子裡那兩個穿著嶄新工裝的身影。目光先落在王二強身上。那身簇新的深藍色工裝裹著他挺直的脊背,胸前的紅星廠標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微光。她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冰冷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冰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深處,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
隨即,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向王四喜。那個佝僂得幾乎要縮成一團的身影,那身簇新的工裝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袖口上那幾道暗紅的血痕,在嶄新的藍色布料上格外刺眼。她一雙眼睛,在那幾道血痕上停留了片刻。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絲細微的弧度,極其緩慢地向下牽拉了一分。像凍河重新封凍,露出一道更深、更冷的冰棱。
她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門框。一雙眼睛裡,那點平靜的審視漸漸褪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複雜和一種冰冷的期許。
新工裝穿上了。
路……
才剛剛開始。
院子裡死寂一片。隻有寒風卷著塵土,撲打著簇新的藍色工裝,發出細微的“噗噗”聲。像無聲的催促,也像沉重的鞭策。王二強身體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矗立在寒風中。王四喜佝僂的背影在簇新的藍色工裝下,顯得更加單薄、無助,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李家新屋的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被那兩抹嶄新的藍色,悄然撕開了一道通往未知的縫隙。
喜歡五旬悍婦:靠罵人在饑荒年代續命請大家收藏:()五旬悍婦:靠罵人在饑荒年代續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