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
日子像凍河的水,表麵梆硬,底下悄沒聲淌著。一晃眼,李家新屋的青磚灰瓦房頂挨過了頭年風霜,穩穩當當戳在屯子東頭。李鳳蘭佝僂著背,渾濁老眼掃過亮堂堂屋。新糊的窗戶紙透進慘淡日頭光,新打的炕桌炕櫃立牆邊,木頭碴子還露著白生生的新茬,散著鬆木清苦氣。
可屋裡還是空落落。
缺碗櫥。碗筷瓢盆堆灶台破木箱裡,醃臢。
缺米缸。苞米茬子裝麻袋,耗子一啃一個窟窿。
缺鎖箱。新工裝、布票、壓箱底的票子,沒穩妥地兒擱。
更缺給春丫的小炕琴。丫頭大了,不能總擠大人被窩。
這些念頭像凍土裡拱出的草芽子,在李鳳蘭渾濁老眼裡一天比一天紮得慌。她枯槁手摩挲冰冷炕沿棱角,渾濁老眼底沉寂冰麵下,悄然湧動著滾燙岩漿。那是係經曆了大半年的懟逆子,罵寡婦,李老太的【當前剩餘壽命:5年零3個月!】
五年零三個月。像塊沉甸甸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上,也燙出片深不見底的野望。
係統給的錢也積攢了一些,趁著現在農閒,家裡的家具也要添置起來了。
添置!必須添置!這新屋得像個真正的家!
屯子裡能打像樣家具的,就村東頭老木匠趙瘸子。五十出頭,一條腿早年砸瘸了,走路一高一低像踩高蹺。人悶,三棍子打不出個屁,手藝卻紮實。刨子鑿子墨鬥使得溜熟,打出來的家具卯榫嚴絲合縫,幾十年不帶晃悠。
李鳳蘭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踩半化泥路往村東頭挪。破棉襖裹嚴實,隻露半張溝壑縱橫的臉。渾濁老眼低垂,像兩口深井。去趙瘸子家商量打家具不是頭回。碗櫥尺寸、米缸樣式、箱子鎖扣、小炕琴花紋……樁樁件件都得磨嘴皮子。
趙瘸子家低矮土坯房散著濃烈鬆木桐油味,成了李鳳蘭這段日子去得最勤的地兒。她佝僂背縮在瘸腿長凳上,渾濁老眼盯著趙瘸子枯槁手在木頭上畫墨線、掄刨子、鑿卯眼。聲音嘶啞不高,像凍硬土坷垃砸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碗櫥……要高些……分三層……底下帶門……擋耗子……”
“米缸……要厚實……口小肚子大……蓋子嚴實……”
“箱子……要樟木的……防蟲……鎖扣要銅的……結實……”
“小炕琴……給春丫的……邊上雕點花……喜鵲登枝……好看……”
趙瘸子佝僂背,枯槁頭顱深埋,渾濁眼死盯手裡木頭,喉嚨“嗯”“啊”應著像破風箱漏氣。枯槁手沉穩推刨子,木屑像雪片子紛紛揚揚落,帶著清苦鬆香味。
屯子屁大點事傳得比風快。李鳳蘭三天兩頭往趙瘸子家跑,像塊燒紅石頭砸進小興屯這鍋翻滾酸水汙垢的死水裡。
風言風語像凍土裡鑽出的蛆蟲,悄沒聲蠕動。
“哎,聽說了嗎?李婆子又去趙瘸子家了!”
“嘖嘖嘖,這都第幾回了?碗櫥米缸箱子小炕琴……打多少東西了?”
“趙瘸子那悶葫蘆,有啥好商量的?三天兩頭去,一坐半晌午!”
“哼!我看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啥意思?”
“啥意思?!老房子著火——燒起來沒救唄!”
“黃昏戀?!我的老天爺!李婆子都多大歲數了?趙瘸子那瘸腿……”
“呸!老黃瓜刷綠漆——裝嫩!
老母豬拱白菜——不害臊!”
“嘖嘖嘖,穿新鞋走老路,老樹還想開新花呢!也不怕閃了老腰!笑掉人大牙!”
汙言穢語順著牆根門縫爬進李家院子,也爬進李鳳蘭耳朵裡。
起初,李鳳蘭渾濁老眼隻極其細微冰冷眯了下。枯槁嘴角那兩道深刻紋路向下牽拉更深,抿成更冰冷的直線,像凍河冰麵加厚一層。她佝僂背依舊三天兩頭去。聲音嘶啞平平淡淡,商量碗櫥尺寸、米缸樣式、箱子鎖扣、小炕琴花紋。動作沉穩眼神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深不見底的坦蕩。
可風言風語像跗骨之蛆越傳越邪乎。終於,在一個寒風卷雪沫子抽人臉皮的晌午,李鳳蘭佝僂背深一腳淺一腳踩泥濘村路,剛從趙瘸子家低矮土坯房鑽出來,迎麵撞上一雙渾濁帶著惡毒幸災樂禍的眼。
是劉寡婦劉巧嘴。
她裹洗得發白沾油漬洇暗紅汙漬的碎花棉襖,枯槁驢臉抹兩團劣質胭脂紅得像猴屁股。枯槁嘴角撇著帶股黏糊餿烘笑意。渾濁老眼像兩口漩渦滴溜溜掃李鳳蘭枯槁臉,又掃趙瘸子家緊閉刷綠漆破木門。喉嚨擠出聲尖利帶金屬刮擦般刺耳嗤笑,像癩蛤蟆蹦灶台——不咬人膈應死人:
“喲嗬!李嬸子!又來找趙瘸子‘商量’家具啦?嘖嘖嘖,碗櫥商量了米缸商量了箱子商量了小炕琴商量了……還沒‘商量’夠呐?我看呐,
您這是老房子著火——燒起來沒救!
老黃瓜刷綠漆——愣充水靈蔥!
老母豬拱白菜——不嫌害臊!
咋地?趙瘸子那瘸腿,
還能給您‘打’出朵花來不成?黃昏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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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呸!也不撒泡黃尿照照您那驢臉褶子!跟老樹皮似的!還想著開新花?
笑掉人大牙!老不正經騷貨!腚片子都鬆得跟破麻袋似的了!
還想著鑽高粱地呢?呸!什麼醃臢下賤、該千刀萬剮下油鍋的爛玩意兒!”
這話像把淬砒霜沾大糞插玻璃碴子的攪屎棍子,猛地捅進寒風凜冽空氣裡!瞬間臭氣熏天汙血橫流!
李鳳蘭佝僂脊背猛地一僵!像被無形重錘狠狠砸中後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