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興屯村外那片開闊的河灘地,往年秋收後便沉寂下來,隻剩下凍硬的河床和呼嘯的北風卷著枯草打著旋兒。今年卻不同。深秋的日頭慘白,沒什麼暖意,河灘上卻一片熱火朝天。一隊隊穿著整齊綠軍裝、戴著紅五星帽徽的戰士,像一片移動的鬆林,駐紮在凍得梆硬的灘塗上。帳篷整齊排列,軍歌嘹亮,訓練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震得河灘上的凍土都仿佛在微微顫動。
這股子生龍活虎的陽剛之氣,像一股暖流,猛地衝進了小興屯這片沉寂的凍土裡。屯裡人遠遠地站在河堤上,抄著手,縮著脖子,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好奇、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公家的隊伍!保家衛國的兵!真精神!
這股暖流也悄然淌進了李家新屋的院子。秋菜收完了,大白菜、蘿卜、土豆堆得像小山。往年這時候,王大柱兄弟幾個就得吭哧吭哧地挖菜窖,累得腰酸背痛。今年,幾個穿著綠軍裝、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年輕戰士,扛著鐵鍬鎬頭,主動上門,二話不說,就在院子角落裡選了個背風向陽的地兒,甩開膀子乾了起來。動作麻利,力氣也大,凍得梆硬的泥地,在他們手下像豆腐塊似的被翻開。菜窖挖得又深又寬敞,四壁拍得溜光水滑。王大柱臉上難得露出點笑模樣,搓著手,喉嚨裡“嗬嗬”響著,想遞根煙,又不好意思。戰士們擺擺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憨厚地笑笑,扛起工具又去下一家幫忙了。
王二強那把豁了口的舊鐮刀,用了好些年,刀口卷得像麻花。他正蹲在院子裡發愁,一個黑臉膛、濃眉大眼的老兵走過來,二話不說,接過鐮刀,從隨身挎包裡掏出個小磨刀石,沾了點水,“嚓嚓嚓”地磨了起來。動作沉穩,力道均勻。不一會兒,那卷了刃的鐮刀就變得雪亮鋒利,閃著寒光。王二強臉上肌肉緊繃,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憋出一句嘶啞的“謝了”。老兵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把磨好的鐮刀遞還給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這股實實在在的暖意,像初冬裡難得的暖陽,悄悄融化著李家新屋那層因連日風波而凝結的冰霜。連李鳳蘭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兩道深刻的紋路似乎都柔和了一分。她深陷的眼窩平靜地看著院子裡忙碌的綠色身影,枯樹皮似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凍河開裂露出的縫隙。
這天晌午,日頭稍微暖和了點。王小梅挎著個柳條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河灘上凍硬的泥地,朝著自家那片晾曬秋菜的地頭走去。她是李家最小的閨女,十八九歲的年紀,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棉襖,圍著條半舊的藍布頭巾。頭巾下露出一張清秀的臉,皮膚是常年勞作曬出的健康紅潤,眉眼間帶著李家姑娘特有的倔強,但此刻卻籠著一層淡淡的愁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屯裡那些風言風語,像陰魂不散的蒼蠅,嗡嗡地在她耳邊響。娘那場雷霆萬鈞的罵街,雖然震懾了宵小,卻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年輕的心上。她低著頭,不敢看遠處河灘上那些生龍活虎的身影。
走到自家地頭,她愣住了。
隻見自家那排用木棍和麻繩搭起來的、晾曬醬塊子的簡易架子,不知是被風刮的還是被什麼撞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一大片!十幾個黑褐色、方方正正、散發著濃鬱醬香的大醬塊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凍硬的泥地上,有的摔裂了縫,沾滿了泥土。
王小梅“哎呀”一聲,心尖兒像被針紮了一下。這些醬塊子是娘帶著她們姐妹幾個,用新收的黃豆,費了好大功夫,一遍遍蒸煮、發酵、踩曲、晾曬才做成的,是李家一冬一春的嚼裹!她枯樹枝般的手無措地揪著衣角,清秀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心疼,眼眶微微發紅。
就在這時。
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
是個年輕的戰士。個子很高,身板筆直得像棵小白楊。穿著洗得發白的綠軍裝,領口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紅五星帽徽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微光。一張臉膛曬得黝黑,鼻梁高挺,嘴唇緊抿,帶著一股子軍人的堅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像兩口深山裡剛湧出的清泉,透著真誠和一股子蓬勃的朝氣。
他走到歪倒的醬缸架子前,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隨即,他二話不說,彎下腰,骨節分明的大手極其沉穩地扶起一根歪倒的木棍,插進凍硬的泥地裡,用力夯實。動作乾淨利落,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接著,他又扶起第二根,第三根……動作沉穩有力,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凍硬的泥地在他腳下發出“噗噗”的悶響。
王小梅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那個高大的綠色身影忙活著。清秀的臉上那點焦急和心疼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枯樹枝般的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咕嚕”一聲,像吞了塊冰疙瘩。她想上前幫忙,又覺得手腳僵硬,不知道該乾什麼。想道謝,喉嚨裡又像堵了團棉花,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傻傻地站著,看著那個陌生的、穿著綠軍裝的身影,像一棵挺拔的青鬆,在她家這片狼藉的地頭上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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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排歪倒的醬缸架子就被重新扶正、加固,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凍硬的泥地上。散落在地上的醬塊子也被他小心翼翼地一一撿起,拍掉沾著的泥土,重新擺放在架子上。動作輕柔,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珍視。
做完這一切,年輕戰士直起身,拍了拍沾在軍裝上的泥土。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微光。他轉過頭,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王小梅。嘴角極其自然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溫和的、帶著陽光氣息的微笑。聲音不高,卻像山澗清泉流淌,清澈悅耳:
“好了。架子我加固了一下,應該不會再倒了。醬塊子……摔裂的,回去跟大娘說一聲,挑出來早點吃了吧。”
王小梅清秀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一直紅到了耳朵根!她枯樹枝般的手猛地一哆嗦!喉嚨裡“咯嘍”一聲!像卡了根魚刺!她慌亂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巴的破棉鞋尖!心口像揣了隻小兔子,“撲通撲通”狂跳!撞得她肋骨生疼!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湧上頭頂!燒得她頭暈目眩!
她枯樹枝般的手無意識地伸向挎著的柳條筐裡!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粗瓷大碗!碗裡盛著半碗涼白開!那是她準備乾活渴了喝的!
她枯樹枝般的手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將那碗水遞了過去!動作僵硬!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慌亂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感激!喉嚨裡擠出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鼻音和顫抖的、像蚊子哼哼似的氣音:
“同……同誌……喝……喝口水吧……”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瞬間被河灘上的寒風吹散!
年輕戰士愣了一下。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和……一絲……溫和的笑意。他看著眼前這個低著頭、臉紅得像火燒雲、手抖得幾乎端不住碗的姑娘,又看了看她手裡那碗微微晃動的、清澈見底的涼白開。
他沒有立刻去接。黝黑的臉膛上也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他抬起骨節分明的大手,有些局促地撓了撓後腦勺,動作帶著軍人的利落,也帶著一絲年輕人的青澀。隨即,他伸出雙手,極其鄭重地、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粗瓷大碗。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王小梅枯樹枝般冰涼的手指。
王小梅枯樹枝般的手猛地一縮!像被燙了一下!清秀的臉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
年輕戰士雙手捧著那碗水,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碗裡微微晃動的水麵,又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羞得抬不起頭的姑娘。嘴角那絲溫和的笑意更深了一分。他端起碗,湊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喉結上下滾動著,帶著一種年輕男性特有的力量感。水珠順著他線條剛毅的下頜滑落,滴在洗得發白的軍裝領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印。
“謝謝。”他放下碗,聲音依舊清澈悅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將空碗極其鄭重地遞還給王小梅。
王小梅枯樹枝般的手哆嗦著接過碗,依舊不敢抬頭,喉嚨裡“嗯”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枯樹枝般的手死死攥著那個空碗,指關節捏得發白。
年輕戰士看著她羞紅的臉頰和低垂的頭顱,清澈明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溫和的笑意。他沒再多說什麼,隻是對著她微微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邁開矯健的步伐,朝著河灘上那片綠色的營地走去。背影挺拔,像一棵移動的青鬆,很快消失在遠處喧鬨的人影裡。
王小梅依舊低著頭,枯樹枝般的手死死攥著那個還帶著一絲溫熱餘韻的粗瓷大碗。清秀的臉上紅暈未退,心口那隻小兔子還在“撲通撲通”地跳。河灘上的寒風卷著塵土撲打在她身上,她卻感覺不到冷。隻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帶著一絲慌亂和莫名悸動的暖流,悄然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瞬間流遍了四肢百骸。她深陷的眼窩裡,那點連日來的愁緒和陰霾,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流悄然衝淡了一絲。她枯樹皮似的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凍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深處,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暖流。和……一種……凍透骨髓的……茫然。
河灘上,戰士們的號子聲依舊嘹亮。日頭依舊慘白。但那碗涼白開的溫熱,和那個挺拔的綠色身影,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年輕的心底,悄然蕩開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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