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帶著點暖意,懶洋洋地鋪在李家後院,卻怎麼也蓋不住豬圈那股子濃烈、直衝腦門的酸腐臊氣。王大柱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沾滿泥點子、袖口磨得開了線的舊褂子,站在矮牆邊。他手裡拎著個破舊的木桶,桶裡是剛煮好、冒著熱氣的豬食,混著麩皮、爛菜葉和刷鍋水的味兒,熱騰騰地熏人。
他動作不快,一瓢一瓢舀著粘稠滾燙的食糜倒進石槽。圈裡兩頭半大的黑豬立刻“哼哧哼哧”拱上來,長嘴在槽裡攪得“嘩啦”作響,渾濁的汁液濺起來,濕了他褲腿和腳上那雙露著腳趾頭的破布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看著豬搶食,眼神有點空,像是走了神。
牆那邊,隔著幾棵葉子掉光的棗樹,是前院。前院傳來的聲音,像小針似的,一下下紮著他的耳朵。
“二哥!你這身新工裝,真帶勁!跟城裡工人老大哥似的!”是王六子拔高的嗓門,透著興奮。
“那是!老三托人從縣裡供銷社捎回來的!正經勞動布!厚實!耐磨!穿著乾活,利索!”王二強的聲音也響,帶著點得意,布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在展示。
“嘖嘖嘖!瞧瞧這料子!這針腳!比咱家那老粗布強到姥姥家去了!”王六子嘖嘖有聲。
“那可不!老三說了,城裡現在都興這個!乾活穿這個,有麵兒!”王二強聲音洪亮。
“哎!快聽聽!收音機裡唱啥呢?……‘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王六子又喊起來。
“嘿!這調兒!帶勁兒!聽著就提神!”王二強附和著,收音機裡女歌手清亮的嗓音飄過來,鑽進王大柱的耳朵裡。
王大柱攥著木瓢把兒的手緊了緊,指節有點發白。他依舊低著頭,看著豬槽裡翻騰的食糜,喉嚨裡像卡了什麼東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在心裡翻騰,又酸又澀,還有點憋悶。他是老大,可這些年腰傷落下病根,重活乾不了,隻能在家喂喂豬,種種菜。老二身板結實,是隊裡的頂梁柱,工分掙得多。老三手巧能乾,家裡家外一把抓。老四腦子活絡,識文斷字。老六更是能耐,倒騰山貨廢鐵,路子越走越寬,新衣服、能說話的匣子都弄回來了。隻有他……王大柱……守著這豬圈,聞著這臊臭,穿著這身破衣爛衫。連聽一次那匣子,都得交一個雞蛋……他舍不得。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圈裡的豬,除了吃,就是等著。
“柱子……”
一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不高,嘶啞,卻像炸雷一樣!
王大柱身子猛地一哆嗦!手裡的木瓢“哐當”一聲掉進豬食桶裡,滾燙的汁液濺出來,燙得他小腿一縮。他有些僵硬地轉過身。
李鳳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豬圈矮牆外。她看著王大柱,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裡拿著個用舊報紙仔細裹著的、四四方方的東西。
“娘……”王大柱喉嚨發緊,聲音乾澀,“您……您咋來了?這……這兒味兒大,臟……”
李鳳蘭沒接話。她的目光掃過王大柱那張寫滿窘迫的臉,掃過他濺滿豬食的褲腿,掃過圈裡搶食的豬。眼神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然後,她抬起手,把那個舊報紙裹著的東西遞到王大柱麵前。
王大柱看著那包裹,又看看娘平靜的臉,手在破褂子上搓了搓,沒敢接。
“拿著。”李鳳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勁兒。
“娘……這……這是啥……”王大柱的聲音有點抖。
“拿著。”李鳳蘭又說了一遍,手穩穩地舉著。
王大柱的手有些顫抖地伸出去,那雙手粗糙,布滿老繭和裂口,沾著豬食和泥巴。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包裹。東西不重,卻感覺沉甸甸的。
“打開。”李鳳蘭的聲音再次響起。
王大柱的手哆嗦著,一層一層剝開那舊報紙。報紙很舊,字跡模糊。剝開最後一層,露出來的,是一本嶄新的、深藍色塑料皮封麵的冊子。封麵上印著幾個醒目的白色大字——“拖拉機駕駛員培訓手冊”。下麵還有一行小字:“縣農機站編印”。
拖拉機?!
王大柱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寫滿了震驚和茫然!他的手猛地一抖,冊子差點脫手!他趕緊死死攥住,指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嗬嗬”作響!拖拉機?!那個突突冒煙、力大無窮、能犁地能拉貨的鐵疙瘩?!開拖拉機?!他?!王大柱?!一個隻會喂豬的?!
“娘……這……這……”王大柱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和恐慌,“我……我不行……我……我腰不行……腿腳也不利索……我……我大字不識幾個……我……”
李鳳蘭平靜地看著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她抬起手,指了指那本手冊,聲音嘶啞,不高,卻像重錘砸在王大柱心上:
“開春……”
“縣農機站……”
“開班……”
“考證……”
王大柱的身子篩糠似的抖起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開春?縣農機站?開班?考證?!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尖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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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蘭的目光牢牢釘在王大柱那張因震驚和恐懼而有些扭曲的臉上。她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隨即,一個嘶啞、不高、卻仿佛能劈開一切的聲音,在濃烈的豬臊氣中清晰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