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寡婦造謠的風波,在李鳳蘭雷霆萬鈞的砸磚反擊和王金花歇斯底裡的上門清算後,如同被狂風驟雨席卷的陰霾,驟然消散。小興屯的輿論風向瞬間逆轉,那些惡毒的竊竊私語變成了對劉寡婦的鄙夷唾棄和對李家新屋的敬畏忌憚。李家新屋的堂屋裡,收音機播放的歌曲似乎也重新歡快起來,灶膛的火光映著一張張如釋重負的臉龐。然而,在這表麵的平靜之下,一顆沉寂已久的心,卻因這場風波和家中悄然湧動的變革氣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
王四喜王四喜,這個李家最沉默、最內斂、也最格格不入的兒子,此刻正蜷縮在堂屋角落那張屬於他的小木桌旁。桌上放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火苗跳躍著,在他清瘦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支磨得發亮的舊鋼筆,筆尖懸在一張皺巴巴、邊緣卷曲的稿紙上,久久未能落下。稿紙是王六子從公社供銷社買回來的,原本是打算給王小梅寫信用的,被她用剩下的幾張,此刻成了王四喜唯一的“戰場”。
他的深陷眼窩低垂著,死死盯著稿紙上方那行歪歪扭扭的標題——《看圖識圖經驗小談》。這是他醞釀了好幾天,才鼓起勇氣寫下的題目。靈感來源於他日複一日、近乎癡迷地翻閱那本拖拉機手冊的經曆。那些複雜的機械圖、剖麵圖、線路圖,像一道道深奧的謎題,曾讓他茫然無措,卻也讓他廢寢忘食。他一遍遍看,一遍遍琢磨,用手指描摹線條,用鉛筆在廢紙上臨摹,漸漸地,他摸索出了一些門道——如何分辨主視圖和俯視圖,如何看懂剖麵線,如何理解那些代表不同零件的符號……這些微不足道的“經驗”,在他貧瘠的精神世界裡,如同荒漠中開出的幾朵小花,珍貴無比。
然而,要把這些“經驗”寫下來,變成文字,投給那本他隻在公社閱覽室見過一次、印著“省鋼技術”四個燙金大字的厚雜誌……這個念頭,光是想想,就讓他心口發緊,手心冒汗。
他算什麼?一個土裡刨食的泥腿子,一個連縣城小學老師都嫌棄他“說話不響”的榆木疙瘩,一個整天抱著破書、被屯裡人暗地裡笑話“魔怔”的怪人……省鋼技術雜誌?那是城裡工程師、技術員看的玩意兒!他寫的這點東西,恐怕連人家編輯的眼都入不了,隻會被當成廢紙扔掉,甚至……被人嘲笑!
自卑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手微微顫抖,鋼筆尖在稿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他下意識地想揉掉這張紙,像無數次揉掉那些寫滿錯彆字和塗改痕跡的草稿一樣。
就在這時,堂屋的門簾被輕輕掀開。李鳳蘭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沒有說話,深陷的眼窩極其平靜地掃過蜷縮在角落的兒子,掃過他桌上那盞昏暗的油燈,掃過他緊攥著鋼筆、微微顫抖的手,最後落在那張皺巴巴的稿紙上。
王四喜像受驚的兔子,猛地一哆嗦,下意識地想用胳膊蓋住稿紙,臉上瞬間漲得通紅,喉嚨裡“嗬嗬”作響,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李鳳蘭沒有走近,隻是靜靜地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紋路,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一個嘶啞、不高、卻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屋裡響起:
“寫……”
“就……”
“寫透……”
寫……
就……
寫透……
這三個字!
像三顆裹著暖流的石子!
猛地投入王四喜冰封的心湖裡!!
砸得冰麵“哢嚓”碎裂!!
砸得冰水四濺!!
砸得他渾身劇震!!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望向門口那個佝僂的身影!娘……娘在說什麼?她……她沒笑話我?她……她讓我寫?寫透?!
一股混雜著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酸楚!像滾燙的岩漿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自卑和怯懦!!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燒得他眼眶瞬間發熱!!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極其平靜地看著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她手極其緩慢地抬起,指了指桌上那盞油燈:
“燈……”
“油……”
“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