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後,陽光褪去了正午的灼熱,變得溫煦而澄澈,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李家新屋的院子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豐饒而安寧的氣息——新曬苞米粒的乾爽甜香、堆在牆角的稻草垛散發的陽光味道、後院酸菜缸裡飄來的濃鬱發酵氣息,還有堂屋裡那台“紅燈”牌收音機流淌出的、帶著電流雜音的悠揚歌聲。這氣息,像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撫摸著院落的每一寸土地,也撫摸著每一個忙碌的身影。
李鳳蘭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極其緩慢地挪到堂屋的門檻前。她手扶著門框,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儀式感,坐了下來。門檻冰涼梆硬,她卻坐得穩穩當當,像一塊紮根在歲月裡的磐石。
渾濁的老眼極其平靜地抬起,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緩緩鋪開,籠罩著整個院子。
院牆根下,王二強王二強穿著簇新的深藍勞動布工裝,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結實黝黑的小臂。他大手穩穩握著一把磨得鋥亮的鋤頭,正極其專注地、一下一下地刮著鋤板上的泥垢。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工人特有的利落和踏實。陽光照在嶄新的工裝上,那“工”字形的銅扣閃著微光,像一枚無聲的勳章。
堂屋門口的小木桌旁,王四喜王四喜伏案疾書。頭顱深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稿紙上,嘴唇無聲地翕動。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啃食桑葉。桌角,放著那本磨得發亮的《紅岩》,還有幾張嶄新的稿紙。他手指間夾著半截劣質香煙,煙灰積了老長,也渾然不覺。那專注的姿態,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傾注到筆下的字裡行間。
晾衣繩旁,王小梅王小梅清秀的臉上帶著恬靜的笑意。手指極其輕柔地撫平一件半舊的藍布褂子——那是她準備帶去部隊探親的行裝。旁邊晾曬的,是幾封攤開的信紙,上麵是孫衛東硬朗有力的字跡。陽光透過薄薄的信紙,仿佛能映出遠方愛人堅毅的輪廓和筆挺的軍裝。她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中指上那枚磨得溫潤的銅頂針。
院牆另一側,王六子王六子蹲在地上,手拿著小刀,極其仔細地削著一根新砍的硬木扁擔。旁邊,幾個刷洗得乾乾淨淨的竹筐和褡褳整齊地碼放著,上麵蓋著洗得發白的粗布包袱皮。他動作沉穩,眼神專注,少了往日的浮躁,多了幾分認真。那整理行裝的樣子,像是在為下一次光明正大的進山采集做著周全的準備。
後院酸菜缸旁,王小芬王小芬和趙春花趙春花配合默契。王小芬手穩穩扶住缸沿,趙春花渾濁的眼睛帶著笑意,將最後一棵醃得金黃透亮、脆生生的酸菜撈出,控乾水珠,小心翼翼地碼放在葦席上。金黃的陽光穿透菜葉,折射出晶瑩的光澤,像一塊塊凝固的琥珀。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令人心安的酸香。
李鳳蘭渾濁的老眼極其緩慢地掃過每一個身影,每一個角落。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如溝壑的紋路,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凍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她手極其緩慢地抬起,伸進洗得發白、打著厚厚補丁的舊棉襖裡懷口袋。摸索片刻,極其鄭重地、小心翼翼地掏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那張蓋著鮮紅部隊印章、寫著“軍屬光榮”的信封——那是孫衛東部隊批準王小梅探親的通知書。信封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但上麵的字跡依舊清晰有力,像一道無聲的承諾。
另一樣,是那張小小的、印著藍色字跡的稿費通知單——那是省鋼技術雜誌社寄給王四喜的,五毛錢。紙片不大,卻沉甸甸的,像一塊小小的、閃著光的裡程碑。
她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摩挲著這兩樣東西。粗糙的指腹感受著紙張的紋理,感受著那紅色印章的凸起,感受著那藍色字跡的冰涼。渾濁的老眼裡,那點平靜無波的水麵下,悄然湧動著深不見底的……欣慰、……期許、……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厚重。
就在這時——
“嘟——嘟——嘟——嘟——”
一陣嘹亮、悠遠、帶著金屬質感的軍號聲,穿透澄澈的秋日空氣,從遠處河灘的方向隱隱傳來!那聲音,像一道無形的閃電,劃破長空!帶著一股子剛毅、決絕、和勝利的昂揚!在天地間回蕩!拉練結束了!
李鳳蘭頭顱極其緩慢地抬起,渾濁的老眼極其平靜地望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院牆,穿透了屯子,穿透了莽莽群山,落在了那片河灘上,落在了那些穿著綠色軍裝、英姿勃發的年輕身影上。
她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她極其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又深又長,仿佛要將整個院子裡彌漫的——新糧的乾爽甜香、稻草的陽光味道、酸菜的濃鬱發酵氣息、還有那桐油、墨水、信紙、山貨的獨特味道——統統吸進肺腑裡!吸進那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心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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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混雜著泥土芬芳、陽光沉澱、汗水結晶和歲月滄桑的……豐饒氣息!瞬間充盈了她的胸腔!燒得她心口滾燙!!
她嘴唇極其緩慢地翕動,聲音嘶啞,不高,卻像磐石墜地,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篤定和……一種……淬了冰的……沉穩,在寂靜的院子裡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凍土上的重錘:
工字招牌……王二強嶄新的工裝)
姻緣路……王小梅的軍屬身份和探親之路)
這腳跟……整個李家)
算立穩了第一步……從風雨飄搖到根基初現)
這話!
像一道裹著雷霆萬鈞之力的驚世敕令!
又像一句淬煉了百年滄桑的無聲箴言!
猛地砸在李家新屋的院子裡!!
砸在每一個忙碌的身影心頭!!
砸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
砸得歲月都仿佛為之一震!!
一陣深秋的涼風,毫無征兆地卷過院落。
“嘩啦——嘩啦——”
堂屋收音機旁,那封來自省城、印著“省鋼技術雜誌編輯部”字樣的牛皮紙信封,被風掀起一角,在桌麵上輕輕翻動,發出清脆的紙張摩擦聲。像一隻振翅欲飛的鳥,又像一聲無聲的……召喚。
李鳳蘭渾濁的老眼極其平靜地掃過那被風吹動的信封,又極其緩慢地、極其平靜地收回目光。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絲細微的弧度,似乎又深了一分。像凍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深處,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和一種……淬了冰的……期許。
她手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將那軍屬信件和稿費單重新揣回貼身的棉襖口袋。隨即,她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極其緩慢地站起身。渾濁的老眼最後極其平靜地、極其深沉地掃了一眼滿院子的兒女——那穿著工裝的、伏案疾書的、整理行裝的、晾曬衣裳的、碼放酸菜的……每一個身影,都像一顆鉚釘,深深地楔進了這片土地,楔進了這個家。
陽光暖暖地灑在她佝僂的背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穩如泰山的影子。她手極其緩慢地撚動了一下那串磨得油光發亮的舊念珠,隨即,深一腳淺一腳,極其緩慢地轉身,朝著堂屋深處那片溫暖的陰影走去。背影在秋陽下,顯得格外蒼老,卻又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安寧。
院子裡,收音機裡的歌聲依舊悠揚。風過院落,吹得那封省鋼的信封“嘩啦”作響,像一曲無聲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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