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點喧囂的狂喜與騷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漸漸擴散,又緩緩平息,最終被小興屯深沉的夜色吞沒。李家新屋的堂屋裡,那台“紅燈”牌收音機早已沉寂,隻留下電流雜音消散後的空洞餘響。灶膛裡的火苗跳躍著,驅散著深秋夜裡的寒意,昏黃的油燈光暈在土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映著一張張寫滿心事、尚未從白日驚雷中完全回神的臉龐。
王二強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沾滿油汙的扳手,渾濁的眼睛望著灶膛跳躍的火苗,眉頭緊鎖,布滿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大學?考試?那……那都是城裡人、文化人的事情吧?跟咱泥腿子有啥關係?可為啥……心口也像揣了隻兔子,撲騰撲騰的?
王四喜頭顱深深埋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稿紙上那團被鋼筆尖洇開的巨大墨跡。那墨跡像一團化不開的烏雲,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文化考核!工農兵學員!考試!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著他的神經!他手死死攥著鋼筆,指關節捏得發白!青筋在手背上暴凸!像盤踞的老樹根!一股混雜著巨大的震驚、深不見底的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與……不甘!像冰冷的岩漿在他心底瘋狂翻湧!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牆角那個黑漆漆的舊木櫃上!那裡麵……壓著他那些翻爛了的、寫滿筆記的舊課本……還有那本磨得發亮的《紅岩》……
王小梅手無意識地搓洗著盆裡早已洗淨的衣裳,清秀的臉上帶著一絲恍惚。木盆裡的水早已冰涼,她卻渾然不覺。衛東哥……部隊……大學……考試……這些字眼在她腦海裡盤旋,像一團亂麻。她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中指上那枚磨得溫潤的銅頂針,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回神。她深陷的眼窩抬起,望向窗外濃稠的夜色,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她的路,在軍營,在衛東哥身邊。大學……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王六子手機械地整理著曬乾的蘑菇,動作遲緩。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震驚過後的茫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距離感。大學?考試?那地方……太高了……太遠了……像天上的星星。他嘴角極其艱難地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苦澀的自嘲。還是琢磨琢磨開春進山采點啥山貨實在……那五毛錢稿費……夠買好幾斤鹽了……
王小芬和趙春花在灶台邊低聲說著什麼,渾濁的眼睛裡帶著對知青點騷動的驚奇和對未來的茫然猜測。李鳳蘭盤腿坐在炕頭最裡麵,撚著舊念珠,渾濁的老眼低垂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紋路,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下牽動了一下。像凍河冰封,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寒淵。寒淵深處,悄然湧動著冰冷的審視和一種淬了冰的凝重。收音機裡的驚雷,知青點的沸騰,兒女們各異的神情……像一幅幅無聲的畫麵,在她渾濁的心湖裡投下深不見底的漣漪。變天了……這風……往哪刮?
夜深了。灶膛裡的火漸漸熄滅,隻留下暗紅的餘燼,散發著微弱的暖意。堂屋裡的油燈也熄了,隻留下後院王小梅屋裡還亮著一盞如豆的燈火——她在燈下縫補著探親的行裝。李家新屋陷入一片沉寂,隻有窗外呼嘯的秋風,卷著枯葉,拍打著窗欞,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隻不安的手在撓抓。
就在這片沉寂中。
後院那間堆放雜物、平時少有人去的柴房角落裡,一點微弱的光亮,像寒夜裡的螢火蟲,悄然亮起。
王小菊王小菊身體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她麵前放著一盞用墨水瓶改成的、極其簡陋的煤油燈。燈芯撚得很小,火苗跳躍著,發出“劈啪”的輕響,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她麵前一小片區域。
她手裡,捧著一本極其破舊、封麵早已脫落、書頁卷曲發黃、散發著濃重黴味的初中數學課本!那是她幾年前在公社廢品收購站角落裡偷偷撿回來的,一直藏在柴草垛的最深處,像藏著一個不敢示人的秘密夢想。
此刻,她深陷的眼窩低垂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書頁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被蟲蛀得殘缺的數學公式和幾何圖形!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在一張皺巴巴的、邊緣卷曲的草稿紙上描摹著!動作笨拙!生澀!像初學走路的孩童!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柴房裡格外清晰。
“勾股定理……a平方加b平方等於c平方……”她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漏了窟窿!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吃力!那些符號!那些公式!像天書一樣!陌生!艱澀!像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橫亙在她麵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眉頭緊緊擰成一個疙瘩!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鼻尖也冒了汗!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筆尖好幾次戳破了薄薄的草稿紙!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扭曲的線條和符號!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困惑!迷茫!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挫敗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不對……不是這樣……”她喉嚨裡擠出一聲壓抑的、帶著哭腔和顫抖的低語!手猛地一用力!“嗤啦”一聲!草稿紙被筆尖狠狠劃破!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她身體猛地一僵!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圓!寫滿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沮喪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委屈!!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湧上眼眶!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她手死死攥著那支破鉛筆!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喉嚨裡“嗬嗬嗬”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獸!!
就在這時!
柴房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極其緩慢地被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佝僂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極其緩慢地走了進來。是李鳳蘭。她渾濁的老眼極其平靜地掃過柴房裡堆放的雜物,掃過牆角那點如豆的燈火,最後極其緩慢地、極其平靜地落在蜷縮在冰冷泥地上、捧著破書、淚眼婆娑、手死死攥著破鉛筆的王小菊身上。
昏黃的燈光下,王小菊臉上淚痕交錯,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寫滿了巨大的委屈、深不見底的挫敗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倔強!那本破舊的課本和那張被劃破的草稿紙,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李鳳蘭渾濁的目光極其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紋路,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一個嘶啞、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和一種深不見底……了然的聲音,在寂靜的柴房裡清晰地響起,像凍透的裹屍布刮擦生鏽銼刀:
“丫頭……”
“熬……”
“鷹……”
“呢……”
熬鷹……
這話!
像一道裹著冰碴子的閃電!
猛地劈在王小菊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