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風波和劉寡婦當眾檢討的喧囂，如同夏日雷雨般猛烈衝刷過小興屯，最終在趙有田大隊長的威嚴和村民鄙夷的目光中漸漸平息。李家新屋的院牆外，探究和議論的聲響減弱了，顯露出一種被震懾後的沉默。屋內，收音機播放著歡快的歌曲，灶膛裡的火苗跳躍，新醃辣白菜的辛辣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努力驅散著殘留的陰霾。
後院那間堆滿雜物的柴房角落，成了王小菊隱秘的“戰場”。一盞墨水瓶改製的簡陋煤油燈，燈芯撚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瓶口跳躍，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了角落裡蜷縮的身影和攤開的書頁。光暈之外，是濃稠的黑暗，柴草垛和農具的輪廓在暗影中若隱若現。
王小菊蜷坐在冰冷梆硬的地上，背靠著一捆散發著乾草清香的麥秸。她深陷的眼窩低垂，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膝蓋上攤開的書頁上——那是李鳳蘭從供銷社帶回來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數學分冊。書頁泛黃發脆，邊角卷曲磨損，紙張粗糙，散發著陳舊的黴味和油墨氣息。上麵密密麻麻的鉛字、複雜的公式和奇形怪狀的符號，像一片片深奧難懂的符咒，鋪展在她麵前。
昏黃的燈光下，王小菊的手指帶著近乎虔誠的鄭重，輕輕摩挲著書頁上那些冰冷陌生的符號。她的眉頭緊緊擰著，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專注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x”、“y”、“sin”、“s”、“∫”、“∑”……這些符號如同闖入她貧瘠知識荒原的怪物，橫衝直撞，撞得她頭暈目眩，心口發緊。
“勾股定理……a平方加b平方等於c平方……”她嘴唇無聲翕動，喉嚨裡發出細微的“嗬嗬”聲，像風穿過漏風的窗欞。這是她僅有的、從廢品站撿回的破舊初中課本上殘留的記憶。她艱難地在草稿紙上描摹著代表直角三角形的圖形，線條歪歪扭扭。
再往下看。
“一元二次方程……ax2+bx+c=0……”
“求根公式……x=[b±√(b24ac)](2a)……”
王小菊的眼睛瞬間瞪圓！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那一長串天書般的符號和公式！巨大的茫然和深不見底的恐慌瞬間淹沒了她！大腦一片空白，喉嚨發乾，心口“撲通撲通”狂跳！
“這……這到底是什麼……”她喉嚨裡擠出一聲壓抑的、帶著顫抖的嘶嘶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手指無意識地揪扯著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捏得發白。眼中的專注光芒黯淡下去，被巨大的困惑和近乎絕望的無助取代。
她艱難地抬起頭，茫然的目光掃過昏黃光暈外那些影影綽綽的雜物輪廓，尋找著不存在的答案。回應她的，隻有死寂和煤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
不甘心！
巨大的不甘像滾燙的岩漿衝垮了恐慌！臉頰漲得通紅，眼中重新燃起倔強的火焰！她猛地抓起地上那支磨禿了頭的半截鉛筆，筆杆上沾著泥土和汗漬。
眼睛再次死死釘在書頁上！像探照燈一樣，一個字一個字、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掃過那些陌生的符號和公式！手指顫抖著，笨拙而用力地在草稿紙上抄寫，動作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和近乎悲壯的專注！
“a……x……平方……加……b……x……加……c……等於……零……”
“求……根……公……式……x……等於……負……b……加減……根號……下……b平方……減……四……a……c……除以……二……a……”
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像沉重的石頭，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砸在寂靜的空氣裡，也砸在她心尖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鼻尖也冒了汗，在昏黃燈光下閃著微光。
抄寫完畢。
她深深埋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草稿紙上那堆歪七扭八、如同鬼畫符般的字跡和符號！喉嚨裡“嗬嗬”作響！巨大的困惑和深不見底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來！
“根號……是什麼……”
“b平方……怎麼算……”
“四ac……是什麼……”
“除以二a……怎麼除……”
無數巨大的問號，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腦海！紮得天旋地轉！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眉頭擰成了死結！眼中瞬間湧上滾燙的淚水，砸在冰冷的草稿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印！
“啊——！！！”一聲壓抑的、帶著巨大痛苦和深不見底焦躁的低吼，猛地從喉嚨裡迸發出來！像受傷野獸的悲鳴，在寂靜的柴房裡格外刺耳！震得煤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
隨即！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焦躁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憤怒！手死死攥著那支半截鉛筆，像攥著一把淬毒的匕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沾滿泥土的禿筆頭！仿佛它就是阻擋前進的罪魁禍首！
一股混雜著巨大挫敗、深不見底焦躁和近乎自毀的衝動，像火山熔岩般瞬間衝垮了所有克製！牙齒猛地咬緊！
“咯嘣——！！！”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在死寂的柴房裡驟然響起！
那支半截鉛筆的木頭筆杆，被她死死地、狠狠地咬在了嘴裡！
牙齒深深陷入粗糙的木紋！木屑的苦澀和鐵鏽的腥氣瞬間彌漫口腔！臉頰肌肉繃得像石頭！額頭上青筋暴凸！眼中淚水洶湧而出！混雜著巨大的痛苦、深不見底的焦躁和近乎絕望的不甘！她用儘全身力氣，死死地咬著那支無辜的鉛筆！
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困惑、挫敗、焦躁、不甘，都通過這狠狠的一咬，發泄出去！咬碎！嚼爛！吞進肚子裡！
昏黃的煤油燈光下，王小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淚水漣漣，清秀的臉龐因用力而扭曲。她死死咬著那支半截鉛筆，像一頭被困絕境、用儘最後力氣撕咬獵物的幼獸。那本攤開的、寫滿天書般符號的《數理化自學叢書》，靜靜地躺在她的膝蓋上，在搖曳的光暈中，像一座沉默而高不可攀的知識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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