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被北風卷著,抽打在低矮的土坯牆上,沙沙作響。屋簷下垂掛的冰溜子,在慘白的晨光裡閃著寒牙。屯子裡靜得瘮人,隻有老井台轆轤吱嘎的乾澀聲,頑固地啃噬著凝滯的空氣。
劉巧嘴佝僂著腰,枯樹枝似的手死死摳著凍得滑溜溜的轆轤把,骨節掙得青白。她身上那件洗得灰白、幾處綻著敗絮的舊棉襖空蕩蕩地套在骨架上,晨光照得她顴骨上兩團凍出來的紅暈異常光潤,透著一股病態的、壓不住的亢奮。
“吱呀——”
代銷店褪色的綠漆木門裂開條縫,豁牙嫂頂著那顆晃眼的大白牙鑽了出來,眯縫眼毒鉤子似的攫住了井台邊的影子。
“哎呦,金鳳!這老北風,刮臉皮子呢!井口怕都凍成鐵疙瘩了吧?”豁牙嫂拔著調門,聲音裡裹著冰碴,又藏著好奇的探針,“也就你,摸黑也起得來!”
轆轤把“哐當”一聲狠狠砸回井沿,沉悶的聲響在寂靜裡撞出刺耳的回音。劉巧嘴猛地轉過頭,豁牙嫂那黏糊糊的話像火星子濺進了滾油。她乾癟的身子骨仿佛被無形的線扯著,嗖地撲到豁牙嫂跟前,枯黑冰涼的手爪子帶著急切和狠勁,一把死死攥住了豁牙嫂的棉襖袖管!
“豁牙嫂!”劉巧嘴嗓子眼兒裡擠出嘶嘶的破風聲,渾濁的眼珠子燒著駭人的鬼火,“撞……撞上鬼了!昨兒黑!天擦黑!”
她下巴頦朝自家那扇在清冷晨光中愈發灰敗低矮的籬笆院門狠命一戳,牙齒咬得咯咯響,“陳建國!陳乾部!”聲音陡地拔高,尖得能刺穿人的耳膜,“就在我家那柴門外頭!黑咕隆咚的時辰!咚咚咚!”她攥著豁牙嫂袖管的手無意識地狠掐下去,“哪是敲門?!那是捶!是砸!拿拳頭當棒槌,恨不能把我家那兩扇薄板門砸穿了!砸得魂都掉地上了!”
豁牙嫂被她掐得一咧嘴,眼裡的好奇瞬間被點燃:“捶……捶門?深更半夜……陳乾部捶你家門做啥?找你……有事?”她話裡帶著鉤子。
“找我?!”劉巧嘴發出一聲短促的、夜貓子叫喪般的淒笑,“呸!我家攏共就倆人喘氣!不是我!”她枯瘦的手指頭毒蛇似的,猛地戳向自家那扇死氣沉沉的黑門板,“美玉!美玉那死妮子剛插了門閂!他那手……捶得跟叫魂兒似的!咚咚咚!那響動!哪是問路?!黑燈瞎火的時辰!院裡院外都黢黑!他一個外鄉來的光棍漢,死貼著門縫,站樁似地守在那裡!”她聲音扭曲得像要斷氣,“不是心裡頭爬滿了蛆……是啥?!捶了半天……為啥抬腳走了?
她一把搡開目瞪口呆的豁牙嫂,發狠撲回凍硬的轆轤旁,乾癟的身子爆出蠻力死命一扳!桶底凍結的厚冰坨撞出空洞的巨響,像砸碎了什麼東西。
消息頂著北風鑽進門縫。王大柱家那扇刷著半新藍漆的木門,被拍得直跳腳。
“鳳蘭嬸子!開門呐!大事不好了!”李二嬸尖利的嗓音帶著壓不住的興奮,活像錐子往裡鑽。
灶房裡熱氣騰騰。李鳳蘭剛把淘淨的苞米粒倒進盆裡,灶膛前的王大柱正往裡添柴火,王小芬麻利地切著鹹菜絲。刺耳的拍門聲讓人心頭一緊。王大柱皺眉起身,門閂剛拉開,李二嬸就挾著一股冷風擠了進來。
“嬸子!不好了不好了!”李二嬸不等站穩,一把抓住李鳳蘭沾著苞米皮的胳膊,尖聲嚷道,“西頭……西頭金鳳嫂子炸廟了!滿屯子嚷嚷!說昨兒黑裡,陳建國乾部!黑燈瞎火摸到她家籬笆門外頭,死命捶門!咚咚咚!擂鼓似的!嘴裡頭還……還含含糊糊叫人的名兒!”她故意頓住,眼睛飛快地、充滿暗示地瞟過灶台邊握著菜刀、驟然僵住的王小芬,聲音陡然壓低又異常清晰,“捶那麼響!喊那麼急……還偏偏是在美玉那丫頭剛插門躺下那會兒!那心思……還用明說?黑不溜秋的時辰,孤男寡女……”她臉上擠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金鳳嫂子那心……都碎成八瓣嘍!氣得當場就要抓花了臉呢!”
灶房裡的熱氣瞬間凍住了。
“哐啷!”王小芬手裡的菜刀脫手砸在案板上,震得蒜瓣跳起來。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放你娘八輩祖宗的羅圈屁——!”
炸雷般的怒吼驟然炸響!李鳳蘭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老臉瞬間紫漲起來,瘦小的身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抄起灶台邊沿那個盛滿滾燙刷鍋水的粗瓷大碗,看也不看,朝著李二嬸腳前凍得梆硬的泥土地麵狠狠砸了下去!
“嘩啦——哐當!!”
滾燙的水、碎瓷片在冰冷的地上炸開一片狼藉!熱氣和灰土直撲李二嬸麵門,燙得她“嗷嗷”兩聲尖叫,連蹦帶跳往後縮,狼狽地拍打褲腿上的臟水。
“爛了心肝噴蛆的瘟貨!”李鳳蘭雙眼噴火,枯瘦的手指鷹爪般直戳李二嬸嚇歪了的臉,聲音因激憤劇烈顫抖,“陳建國昨兒黑戳我家牆根兒底下是為啥?為的誰家孩子?嗯?陳小石白天在我們家,和春丫在一起玩,晚上陳建國自己再來接小石回他自個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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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沒?!捶門?!他陳建國捶的是哪家的門?!他站在我李家新起的院牆根兒底下!朝著我家大門敞亮的院子喊的!喊的誰?喊的什麼?”她聲如洪鐘,震得四壁嗡嗡回響:“李嬸子!開開門!是我!陳建國!”“我來接小石!麻煩開下門!”
李鳳蘭猛地扭身,那穿透力極強的目光仿佛要穿牆裂壁,狠狠釘在西牆根那片死寂上,聲如裂帛:
“你這毒蠍子托生的瘋婆子!豺狼心野狗肺!你當時就在你家窗戶窟窿眼兒底下!支楞著你那對裝糞的招風耳!你哪隻耳朵聽見陳乾部捶你家那扇長了黴的破門?!哪隻耳朵聽見他嚎美玉?!你耳朵是塞滿了蛆還是心黑得流膿流黃水?!你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親骨肉!你也敢當茅坑裡最臭的磚頭踩?!你個該下油鍋炸碎了、拔了舌頭扔給野狗啃的活畜生——!”
這驚天動地的怒罵像一場猛烈的冰雹,砸得屋頂簌簌作響,震得人心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