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裡那鍋小米粥的香氣還在氤氳,稠稠的,暖融融的,裹著柴火煙氣,填滿了每一寸角落。鍋裡的咕嘟聲小了,粥麵凝著一層油亮亮的米油皮。空氣卻比剛才更沉,像凝固的蜜糖,粘稠得讓人喘氣都費勁。
陳建國那句“以革命同誌為基礎,建立家庭關係”的話,像塊燒紅的烙鐵,砸在灶房的凍土地上,燙得滋滋作響,餘音還在每個人的耳朵裡嗡嗡震蕩。王大柱張大的嘴還沒合攏,大柱媳婦撿起的菜刀又差點滑脫手。王小芬整個人僵在灶膛口,懸在半空的手指還死死攥著那截柴火棍,指節繃得青白。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映著那猝然湧上的紅暈和眼底來不及藏好的驚濤駭浪。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陳建國,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撞進一片深潭,又慌亂地垂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灶膛的灰燼裡。
李鳳蘭依舊沉默著。
她枯瘦的手握著那柄磨得鋥亮的銅勺,緩緩地、一圈又一圈地攪動著鍋裡的粥。深陷的眼窩裡,那銳利如鷹隼的審視光芒漸漸沉澱下去,像渾濁的河水經過激烈衝刷後,露出底下深沉而溫厚的河床。她沒看陳建國,也沒看王小芬,目光落在鍋裡翻滾的金黃米粒上,仿佛那裡麵藏著什麼玄機。
時間被拉得又細又長,每一秒都像在凍土上艱難跋涉。
終於。
銅勺在鍋沿上輕輕磕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鐺”聲。
李鳳蘭停下了攪動。
她慢慢抬起眼,目光越過灶膛跳躍的火苗,越過那鍋氤氳的熱氣,最終落在了灶膛前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陰影裡的三女兒身上。
“芬。”李鳳蘭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靜力量,像磨盤碾過凍硬的麥粒,每一個字都清晰、沉穩,砸在人心上,“你過來。”
王小芬的身子猛地一顫!攥著柴火棍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嘎嘣”聲。她像是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火光映照下,那張清秀的臉龐血色褪儘,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底翻湧著巨大的慌亂和無措。她遲疑著,目光在李鳳蘭沉靜的臉上和陳建國鄭重而緊張的臉上飛快地掃過,最終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才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挪到李鳳蘭麵前,垂著頭,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小苗。
李鳳蘭放下銅勺,枯樹皮般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伸出,輕輕握住了王小芬冰涼、微微顫抖的手。那手粗糙得像砂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熨帖的溫度。
“芬,”李鳳蘭的聲音放得更緩,也更沉,像在訴說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娘問你。”
她深陷的眼窩裡,目光銳利而柔和,牢牢鎖住女兒低垂的眼簾:
“彆怕外頭那些閒言碎語!唾沫星子淹不死人!”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用儘了力氣鑿刻出來:
“新社會了!”
這三個字,她咬得格外重,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你自個兒——願意——頂要緊!”
“願意”兩個字,被她用儘力氣,說得又沉又穩,像兩塊磐石,重重地砸在王小芬的心坎上!
王小芬渾身劇烈地一顫!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溫順低垂的杏核眼裡,瞬間蓄滿了水光,像兩汪被巨石砸開的深潭,洶湧的波瀾在裡麵翻滾、激蕩!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進柔嫩的唇肉裡,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巨大的酸澀、委屈、茫然、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悸動,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所有的堤防!淚水再也抑製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凍得發硬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棉絮,發不出一點聲音。目光慌亂地掃過母親沉靜而堅定的臉,掃過陳建國緊張而期待的眼神,掃過哥嫂關切又帶著鼓勵的神情……最後,她的目光像是被什麼牽引著,越過灶房低矮的門框,落向了院子裡。
院子裡,陽光艱難地穿透鉛灰色的雲層,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光。院牆根下,春丫正蹲在那裡。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小棉襖,紮著兩個羊角辮,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她手裡拿著個凍得梆硬的栗子,正用凍得通紅的小手,笨拙地、一點一點地摳著那層深褐色的硬殼。她身邊,陳小石乖乖地蹲著,仰著小臉,眼巴巴地看著春丫手裡的栗子,小嘴微微張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春丫摳下一小塊栗子殼,自己沒吃,卻小心翼翼地遞到小石嘴邊。小石立刻張開嘴,像隻嗷嗷待哺的小鳥,啊嗚一口含住,小臉上頓時綻開滿足又依賴的笑容。
王小芬的目光,就那樣定定地落在春丫那張凍紅卻寫滿認真和溫柔的小臉上,落在小石那毫無保留的、充滿信任和依賴的笑容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灶房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灶膛裡柴火劈啪爆了個火星的輕響。
王小芬看著院牆根下那兩個小小的身影,看著春丫小心翼翼喂小石吃栗子的畫麵,看著小石臉上那純真無邪的笑容……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悄然無聲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從她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瞬間驅散了所有的慌亂、酸澀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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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灶火的溫熱和淚水的鹹澀。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轉過頭。
目光重新落回李鳳蘭臉上。
那雙含淚的杏核眼裡,翻湧的波瀾漸漸平息,沉澱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水光的、卻異常堅定的光芒。
她沒有說話。
隻是,在母親沉靜而充滿力量的注視下,在陳建國屏息凝神的等待中,在哥嫂緊張又期盼的目光裡——
王小芬那隻被李鳳蘭握在掌心的、冰涼的手指,微微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然後,用儘全身力氣,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
點了一下頭。
那點頭的動作,幅度極小,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水麵。
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灶房裡轟然炸開!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驟然亮起!如同冰封的湖麵下驟然躍出的朝陽,溫暖而耀眼!她枯瘦的手猛地用力,將女兒冰涼的手握得更緊!嘴角那刀刻般的法令紋,第一次,如同春風吹過的凍土,緩緩地、極其舒展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無聲卻無比寬慰的笑容。
“好!”李鳳蘭隻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甸甸的喜悅和力量。
灶膛裡,柴火猛地“劈啪”爆開一個巨大的火星,映亮了整個灶房!
王大柱猛地一拍大腿,搓著大手嘿嘿直樂,那笑聲裡帶著憨厚的喜悅和解脫。
大柱媳婦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趕緊轉身去拿碗筷,掩飾著眼角泛起的濕意。
陳建國一直緊繃的脊背驟然鬆弛下來,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才發現不知何時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看著王小芬那低垂的、卻帶著堅定光芒的側臉,看著李鳳蘭臉上那舒展的笑容,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那笑容裡,是巨大的釋然,是滾燙的感激,更是對未來無儘的憧憬和鄭重。
灶房外,慘淡的冬日陽光似乎也明亮了幾分,艱難地穿透雲層,落在院牆根下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上。春丫終於摳開了那顆凍硬的栗子,將黃澄澄的栗子肉小心地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小石嘴裡,一半塞進自己嘴裡。兩個孩子鼓著腮幫子,滿足地嚼著,凍得通紅的小臉上,笑容像初綻的春花,純淨而溫暖。
王小芬依舊低垂著頭,臉頰上的紅暈未退,淚水也還未乾。但那隻被母親緊握的手,卻不再冰涼,也不再顫抖。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暖意的力量,正從母親粗糙的掌心,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熨帖著她那顆剛剛經曆過驚濤駭浪、此刻終於找到港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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