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凍青魚肚皮的顏色，一點一點，艱難地從窗紙的毛邊裡滲進來。雪停了，風也歇了，屯子裡死寂一片，隻有王家西屋那盞煤油燈，熬乾了最後一滴油，“噗”地一聲，火苗掙紮著跳了兩下，終於熄滅。一縷細弱的青煙，嫋嫋升起，融進灰蒙蒙的晨光裡。
炕沿邊，王小芬動了動僵硬的身子。一夜未合眼，眼皮沉得像墜了鉛塊，乾澀發燙，眼白裡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她低頭，看著臂彎裡的小石。孩子睡得正沉，小臉褪去了駭人的死灰，透出一點虛弱的蒼白，但呼吸均勻悠長，眉頭舒展，嘴角甚至帶著一絲孩子氣的、無意識的微翹。那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裡衣傳到她手臂上，不再是昨夜那灼人的滾燙，而是讓人心安的暖意。
她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抽了抽被壓得發麻的手臂，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安寧。可小石像是有所察覺，小腦袋在她臂彎裡蹭了蹭，無意識地更緊地貼向她，發出一聲模糊的、帶著依賴的囈語。這細微的動作，像一股暖流，瞬間衝散了王小芬滿身的疲憊和僵硬。她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劫後餘生的笑意，手臂不再抽動，反而更輕柔地將孩子往懷裡攏了攏。
門軸發出極其輕微的“吱呀”聲。陳建國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溫水，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腳步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晨光。他臉上帶著濃重的倦意，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顯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炕沿邊那個依偎的身影上。
晨光熹微，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洞，吝嗇地灑下幾縷灰白的光線。光線正好落在王小芬低垂的側臉上。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青黑，眼瞼紅腫，布滿了血絲，像被揉碎的紅綢。可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專注地、溫柔地凝視著臂彎裡的孩子，裡麵盛滿了疲憊，也盛滿了失而複得的、沉甸甸的安寧。
小石小小的身子，幾乎整個蜷縮在母親的臂彎裡，小臉緊貼著她的胳膊，睡得安穩而依賴。那是一種經曆了巨大風暴後，終於找到港灣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戀。
陳建國端著碗，站在門口，腳步像是被釘住了。他看著這一幕，喉嚨裡像是堵了滾燙的砂石，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後怕、心疼、感激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眼眶。昨夜風雪中的絕望嘶吼，孩子抽搐翻白的駭人景象，王小芬顫抖著卻異常堅定擦拭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最終定格在眼前這晨光中疲憊卻安寧的畫麵。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端著碗，輕手輕腳地走到炕邊。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將溫熱的碗輕輕放在炕沿上。然後，他緩緩蹲下身，蹲在王小芬麵前，目光與她疲憊通紅的眼睛平視。
王小芬這才像是從某種專注的狀態中被驚醒，微微抬起眼，看向他。眼神有些遲鈍，帶著一夜未眠的茫然。
陳建國伸出那隻因緊張和寒冷而凍得有些僵硬的手，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覆蓋在王小芬那隻因為長時間抱著孩子而微微發涼的手背上。
王小芬的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隨即又停住。她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粗糙和溫熱，也感受到那微微的顫抖。
陳建國的手緊了緊，像是要汲取某種力量，又像是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他張了張嘴，喉嚨滾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那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小芬……”
他頓住了，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隻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帶著無儘後怕和慶幸的低語：
“這個家……不能沒有你……”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塊巨石，猛地砸在王小芬疲憊的心湖上，激起巨大的漣漪。她熬得通紅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更濃重的水汽。那水汽迅速彙聚，凝結成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陳建國覆蓋在她手背的手上，滾燙。
她沒有抽回手，也沒有說話，隻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那淚水裡，有昨夜驚心動魄的恐懼，有死裡逃生的慶幸，有徹夜守護的疲憊，更有此刻被這句話擊中內心最柔軟處的酸楚和委屈。
陳建國看著她洶湧而下的淚水，看著她紅腫疲憊的雙眼，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笨拙地用另一隻手抬起，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疼惜。
王小芬終於抬起眼，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那雙通紅的眼睛裡，沒有了昨夜的慌亂和無助，隻剩下一種被理解的、帶著巨大疲憊的平靜。她微微動了動被陳建國握住的手，沒有抽離，反而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回握了一下。
那一下輕微的回握，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陳建國的心防。他猛地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肩膀抑製不住地微微聳動起來。壓抑了一夜的恐懼、後怕、自責和此刻洶湧的慶幸，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無聲的、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兩人交疊的手背。
晨光，又亮了一些。灰白的光線變得柔和，清晰地照亮了炕沿邊依偎著的母子，也照亮了蹲在炕前、額頭抵著手背無聲落淚的男人。小石在母親的臂彎裡，發出均勻細小的鼾聲，小臉安寧。灶房裡，傳來大柱媳婦輕手輕腳生火、鍋鏟碰撞的細微聲響。新的一天，帶著劫後餘生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終於降臨在這個剛剛經曆過生死考驗的小院裡。風雪已歇，晨光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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