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凍河下的暗流,無聲卻固執地向前淌。臘月的尾巴尖兒終於被甩在身後,年關的喧囂尚未散儘,離彆的日子卻已踩著薄冰,悄無聲息地逼近。王家後院那間低矮的小倉房裡,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油脂。昏黃的油燈下,那隻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攤開在門板搭成的“書桌”上,像一張等待填滿的、沉默的嘴。
王小菊一件一件地往裡放著東西。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課本,紙張邊緣磨損得起了毛;一遝演算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公式和符號,帶著墨水的澀味;兩件換洗的舊襯衣,洗得發白,領口袖口卻漿得挺括;還有那套簇新的、象牙白細棉布麵、靛青裡子的夾襖,疊得方方正正,壓在包袱最底下,溫潤的光澤在昏燈下流轉,像一塊沉靜的玉。她動作很慢,手指撫過每一件物品,仿佛在觸摸一段即將封存的時光。指尖觸到那光滑細膩的布料時,心尖便像被什麼輕輕刺了一下,昨夜母親燈下密縫的佝僂身影,那沙啞卻固執的“線腳密點……不能寒磣”的低語,又在耳邊響起。
包袱漸漸鼓起,空間所剩無幾。王小菊拿起最後一件要放進去的舊棉襖——那是她平日裡穿的,袖口磨出了毛邊,肩頭打著不太顯眼的補丁。她抖開棉襖,準備疊好塞進包袱的角落。
就在她抖開棉襖的瞬間,一個用厚實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四四方方的小包裹,“噗”地一聲,從棉襖內側一個特意縫製的、深藏的口袋裡掉了出來,落在包袱皮上。
王小菊一愣。她下意識地拿起那個油紙包。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熟悉的、乾燥緊實的質感。油紙捆紮得極其結實,邊緣被細麻繩勒出深深的印痕,繩結打得死緊,一看就是李鳳蘭的手筆——那種帶著莊稼人特有的、近乎固執的穩妥。
她疑惑地解開繩結,一層層剝開那被油浸得發亮的厚紙。一股濃鬱而獨特的、混合著泥土、陽光和菌類特有鮮香的熟悉氣味,猛地撲鼻而來!是乾蘑菇!曬得乾透的、深褐色的榛蘑!每一朵都小小的,傘蓋厚實,菌柄短粗,是她小時候跟著娘上山采的、最鮮嫩的那種!它們被仔細地挑揀過,沒有雜質,沒有碎屑,滿滿當當,擠在油紙包裡,散發著濃鬱的、屬於山野和陽光的味道。
王小菊的心猛地一跳!她捏起一朵小小的榛蘑,指尖感受著那乾燥緊實的觸感,鼻尖縈繞著那魂牽夢繞的香氣。這味道……是家的味道!是記憶深處,寒冬臘月裡,娘用這乾蘑菇燉小雞、熬白菜時,那滿屋子彌漫的、勾魂攝魄的鮮香!是能驅散所有嚴寒、熨帖到心坎裡的暖意!
她怔怔地看著手中的蘑菇,又看看油紙包。就在她以為這就是全部時,手指觸到油紙包最底下,還有一個硬邦邦的、圓滾滾的東西。她小心地撥開蘑菇,一個巴掌大小、粗陶燒製的醬罐露了出來!罐口用厚厚的油紙封著,細麻繩捆得密不透風。罐身粗糙,沒有上釉,卻洗刷得乾乾淨淨。罐子的一側,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福”!那字跡笨拙,筆畫卻用力,鮮紅的顏色在粗陶的底色上格外醒目,和那床新被褥角落裡的“福”字,如出一轍!
王小菊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小小的醬罐。罐子沉甸甸的,裡麵裝滿了東西。她甚至不用打開,那股熟悉的、霸道而醇厚的醬香,已經透過油紙封口,絲絲縷縷地鑽了出來!是娘做的黃豆醬!用自家地裡收的黃豆,曬足了日頭,捂足了日子,加了鹽、花椒、八角,在瓦缸裡發酵了大半年才成的!那醬色深紅發亮,鹹香濃鬱,帶著一絲微妙的、令人上癮的發酵氣息!是拌麵條、蘸饅頭、燉菜時挖上一勺就能點石成金的“娘味”!
“思家了……嘗嘗娘味……”
母親那沙啞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昨夜,不,或許是更早的某個深夜,當她在燈下苦讀,或是沉沉睡去時,母親佝僂著背,在昏暗的灶房裡,是如何仔細地挑揀出最好的乾蘑菇,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將那珍貴的醬料,一勺一勺地裝進這小小的粗陶罐裡?又是如何,用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笨拙卻無比鄭重地,在罐身上寫下那個鮮紅的“福”字?最後,又是如何,像藏起一個最珍貴的秘密,將這個油紙包,無聲無息地、穩妥地塞進她舊棉襖最深的口袋裡?
一股巨大的、毫無預兆的酸楚,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王小菊所有的堤防!她隻覺得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了!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澎湃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爭先恐後地滾落下來,砸在手中的油紙包上,砸在粗陶醬罐那鮮紅的“福”字上,洇開深色的、迅速冷卻的水痕。
她死死咬住下唇,試圖阻止那洶湧的嗚咽,可喉嚨裡卻像堵了滾燙的棉絮,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聲。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彎下腰,將那個還散發著蘑菇和醬香的油紙包,連同那個小小的、帶著母親體溫和笨拙祝福的醬罐,緊緊地、死死地抱在懷裡!仿佛要將它們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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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沉甸甸的包裹,貼著胸口,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生疼!那濃鬱的蘑菇香和醬香,此刻卻像最鋒利的刀子,切割著她脆弱的神經!她想起母親枯槁憔悴的臉,深陷眼窩裡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想起她佝僂著背、一步一挪離去的單薄背影,想起她沙啞卻固執的“線腳密點”、“不能寒磣”……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克製,在這一刻,被這包乾蘑菇、這罐黃豆醬、這個鮮紅的“福”字,徹底擊得粉碎!
她抱著包袱,像一個迷路多年終於找到家的孩子,蹲在冰冷的地上,蜷縮成一團,將臉深深埋進那散發著熟悉氣味的包裹裡,失聲痛哭!滾燙的淚水洶湧而下,浸濕了油紙,浸濕了粗陶罐,也浸濕了她緊緊攥著包袱的手指。那哭聲,壓抑而破碎,帶著巨大的委屈、不舍、心疼和無法言說的感激,在寂靜的倉房裡回蕩,撞在冰冷的土牆上,又無聲地消散在清冷的晨光裡。
窗外,天光徹底大亮。慘淡的冬日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灑在窗紙上,映照著倉房裡那個蜷縮著、抱著包袱無聲慟哭的身影。灶房裡,傳來大柱媳婦輕手輕腳收拾碗筷的細微聲響。院子裡,王大柱劈柴的“咚咚”聲,帶著一種新一天的、沉悶的節奏。新的一天開始了,離彆的時刻,也近了。而那包乾蘑菇的鮮香,那罐黃豆醬的醇厚,還有那個鮮紅的“福”字,連同母親無聲的愛與期盼,已被深深地、沉甸甸地,藏進了遠行的行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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