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想開口阻止，卻見小石刻得異常吃力。“芬”字筆畫多，彎彎繞繞。鐵釘好幾次打滑，刻痕歪到一邊，像條扭動的蚯蚓。他急得鼻尖冒汗，小嘴無聲地嘟囔著，像是在給自己鼓勁。他停下來，用凍得通紅的小手使勁搓了搓臉，又哈了幾口熱氣在僵硬的指尖上，然後再次埋頭，更加小心地、一筆一劃地刻下去。
王小芬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孩子凍僵的小手，在冰冷的石頭上，一下，又一下，艱難地刻劃著。
這邊的動靜也吸引了陳建國和春丫。陳建國眉頭緊鎖，看著兒子凍得通紅的小手握著冰冷的鐵釘在石頭上死命劃拉，心疼又疑惑。他剛想邁步過去，卻被春丫拉住了衣角。
“叔！你看哥哥！他在石頭上畫畫呢！”春丫小聲說，大眼睛裡滿是好奇。
陳建國停下腳步，目光複雜地看著小石那專注而倔強的背影。他隱約猜到了什麼，心頭微微一震，最終隻是歎了口氣，站在原地沒動。
“姨”字稍微好刻些，但“女”字旁那一點，他用力過猛，鐵釘尖在石麵上猛地一滑，“嗤啦”一聲，劃出一道長長的、難看的斜痕，差點毀了整個字。他心疼地“啊”了一聲，小嘴癟了癟，眼圈都有些發紅。但他沒放棄，吸了吸鼻子，更加小心翼翼地修補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姨”字。
王小芬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她猛地低下頭，假裝用力搓洗著那件早已搓乾淨的棉襖，冰冷的河水刺得她手生疼，卻遠不及心口的酸澀來得洶湧！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那哽咽聲泄露出來。
“好”字最簡單，隻有六筆。他刻得最順暢，也最用力。最後一筆落下時，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緊繃的小肩膀瞬間垮了下來，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他把鐵釘小心地放回口袋，然後雙手捧起那塊冰冷的鵝卵石，湊到眼前，對著灰蒙蒙的天光，仔細端詳。
石麵上，三個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筆畫粗細不均的字，像三條笨拙爬行的小蟲：
芬姨好
刻痕很淺，白色的石粉嵌在青灰色的石紋裡，在慘淡的天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字跡歪歪扭扭，“芬”字的草字頭刻得太大，“姨”字的女字旁像要散架，“好”字的兩點也離得老遠。但小石看著看著，烏溜溜的大眼睛裡卻慢慢亮起了光，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露出一個帶著汗水和滿足的、傻乎乎的笑容。
他滿意地用凍得通紅的小手，一遍遍摩挲著石麵上那粗糙的刻痕，仿佛能摸到字裡行間那份笨拙卻滾燙的心意。他小心翼翼地把石頭揣進棉襖最裡麵、貼著心口的口袋裡。冰涼的石頭貼著溫熱的皮膚，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心裡卻暖烘烘的。
他站起身，跺了跺凍得發麻的小腳，又搓了搓凍僵的小手。然後，他轉過身，朝著王小芬的方向，一步一步，有些蹣跚地走過來。
王小芬慌忙低下頭，用力搓著棉襖，假裝沒看見他刻字，可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進冰冷的河水裡，瞬間消失不見。
小石走到她麵前，站定。他凍得通紅的小臉上帶著一絲羞澀和緊張，小手在棉襖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了那塊還帶著他體溫的青灰色鵝卵石。
“芬姨……”小石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顫抖，又帶著點驕傲，“給……給你的……”
王小芬猛地抬起頭！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她看著小石凍得發紫的小手，看著那塊冰冷的鵝卵石，看著孩子眼中那純粹而熾熱的期待……
她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接石頭，而是一把將小石那凍得冰冷僵硬的小身體，緊緊、緊緊地摟進了懷裡！力道大得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傻孩子……傻孩子……”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小石冰涼的臉頰和棉襖領口，“凍壞了……凍壞了手可咋辦……傻孩子啊……”
小石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和洶湧的淚水弄得有些懵，但他能感受到芬姨懷抱的溫暖和那劇烈的心跳。他伸出凍僵的小手，輕輕環住王小芬的腰，小聲說：“芬姨……不哭……石頭……送給你……”
王小芬哭得更凶了。她緊緊抱著懷裡這個小小的、帶著寒氣的身體，像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那塊冰冷的鵝卵石，硌在她的胸口，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也燙得她渾身的血液都滾沸起來！
陳建國牽著春丫，靜靜地站在幾步之外。他看著妻子懷裡哭泣的小石，看著妻子顫抖的肩膀和洶湧的淚水，又看看妻子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塊刻著歪扭字跡的鵝卵石……他那張平日裡沉穩嚴肅的臉上，此刻也微微動容。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心疼，有欣慰，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溫暖。他抿緊了嘴唇，沒有上前打擾，隻是默默地、更緊地握住了春丫的小手。
春丫仰著小臉，看看哭成一團的芬姨和哥哥，又看看沉默的爹，大眼睛裡充滿了懵懂和好奇。她小聲問：“叔……哥哥刻的啥呀？娘為啥哭呀？”
陳建國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低沉沙啞：“哥哥……刻的是‘芬姨好’……芬姨……是高興的……”
河灘上，寒風凜冽。一家四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靜默無言。冰冷的河水在腳邊無聲流淌，凍硬的鵝卵石沉默不語。唯有那刻在石頭上的、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和那無聲洶湧的淚水，在訴說著這寒冬裡最滾燙的心事。陳建國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將這一方小小的、充滿淚水和溫暖的天地，牢牢地護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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