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刮過屯子光禿禿的樹杈,帶著哨音,卷起地上薄薄的雪沫子。天擦黑,灰藍的天幕沉沉壓下來。可屯東頭那片新平整出來的、足有打穀場兩倍大的空地上,卻燈火通明!幾盞臨時拉起的、足有二百瓦的大燈泡,掛在歪歪扭扭的木杆上,將整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新翻泥土的潮濕氣息,混著柴油發電機“突突突”的轟鳴聲,震得人耳膜發麻。陳建國帶著三姐王小芬回來,帶領隊裡集資建輪窯
空地中央,插著一塊一人高的木牌,上麵用紅漆刷著幾個鬥大的字:
紅星生產隊輪窯廠籌建處
木牌下,圍著一圈人。陳建國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深藍乾部服,身板挺直,深陷的眼窩裡目光銳利如鷹。他手裡拿著一張卷了邊的圖紙,正指著空地邊緣一處用石灰粉撒出的白線,聲音沉穩有力,穿透發電機的轟鳴:
“窯體!就定在這兒!長五十米!寬二十米!煙囪!三十五米高!燒紅磚!一窯能出五萬塊!比土窯強十倍!”
他身邊,王小芬裹著厚厚的棉襖,臉頰凍得微紅,手裡拿著個硬殼筆記本,飛快地記錄著。她不再是那個躲在丈夫身後、眼神怯懦的小媳婦,眉宇間多了幾分乾練和沉靜,深陷的眼窩裡,目光專注而堅定。
“乖乖!五萬塊!”
“紅磚啊!供銷社賣兩分錢一塊!這……這得多少錢?”
“陳乾部!這窯……真能成?”
人群裡爆發出巨大的驚歎和議論!一雙雙眼睛裡,閃爍著震驚、懷疑,還有被巨大財富點燃的、無法掩飾的貪婪!
陳建國放下圖紙,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輪窯!是隊裡集資辦!集體財產!但承包權——公開招標!誰有本事!誰有技術!誰能讓窯燒出好磚!省煤!出磚率高!誰就承包!利潤!按比例分成!交夠集體的!剩下的!歸承包人!”
“承包?!”
“利潤分成?!”
“我的老天爺!這……這要是包下來……那不得成萬元戶?!”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巨大的誘惑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每個人心頭發熱,眼睛發紅!原本還有些猶豫和觀望的人,此刻呼吸都粗重起來!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一個枯黃刻薄的身影,像條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縮回了院牆的陰影裡。劉寡婦劉巧嘴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渾濁的光亮,此刻卻像淬了毒的針尖,死死盯著空地中央那對並肩而立的身影——陳建國沉穩如山,王小芬沉靜似水。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土牆,指甲縫裡嵌滿了泥土。巨大的、如同毒蛇噬心般的嫉妒和怨恨,瞬間淹沒了她!
“想承包?想發財?哼!做夢!”她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冷笑,“王小芬!你個克死男人的掃把星!也配沾這金窯的光?陳建國!你個吃裡扒外的!胳膊肘往外拐!老娘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屯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下,成了謠言滋生的溫床。幾個裹著厚棉襖、抄著手的老婆子,正縮在背風的牆角,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聽說了沒?那新窯……邪性著呢!”豁牙嫂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唾沫星子噴到對麵人的臉上,“選址!就在老墳圈子邊上!陰氣重!”
“可不是嘛!”另一個老婆子立刻接茬,渾濁的老眼裡閃著幸災樂禍的光,“你們想想!王小芬!她命硬啊!克死了前頭男人!這才幾年?又攀上陳乾部!這窯……讓她家沾上邊兒,還能好?指定得出事!塌窯!死人!跑不了!”
“對對對!”豁牙嫂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唯恐旁人聽不見,“克夫命!又克窯!誰沾誰倒黴!陳乾部要是再護著她們家……哼!等著瞧吧!這窯!燒出來的不是磚!是血饅頭!”
這惡毒的謠言,像長了翅膀的毒蝙蝠,借著凜冽的寒風,迅速飛遍屯子的每一個角落。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將信將疑,但更多的,是那種對“克夫”、“克窯”這種封建糟粕根深蒂固的恐懼和避諱。投向王小芬和陳建國的目光,漸漸多了幾分異樣和疏離。
幾天後,公社工商所那間掛著“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牌子的屋子裡。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戴著眼鏡的乾部,皺著眉頭,看著手裡一封沒有署名的舉報信。信紙皺巴巴的,字跡歪歪扭扭:
“舉報!紅星生產隊王六子!長期投機倒把!倒賣國家統購統銷物資!山貨!藥材!擾亂市場!最近更甚!勾結不明人員!意圖開辦地下黑工廠!性質惡劣!請求嚴查!”
“王六子?”乾部推了推眼鏡,拿起桌上的電話,“喂?紅星生產隊嗎?找下趙有田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