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刮過李家院牆頭枯黃的蒿草，帶著哨音，卷起地上薄薄的雪沫子。天擦黑，灰藍的天幕沉沉壓下來，星子還沒冒頭。李家灶房裡，那盞大號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低矮的土坯牆壁映得忽明忽暗。灶膛裡的火，燒得正旺，橘紅的火舌舔舐著鍋底，發出“劈啪”的爆響，將整個灶房烘得暖烘烘。鍋裡燉著肉，“咕嘟咕嘟”翻滾著，濃鬱的肉香混著鬆木柴火的焦香，霸道地鑽出來，在寒冷的空氣裡勾人饞蟲。
可灶房裡的氣氛，卻不像那鍋滾燙的燉肉。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凍河底下暗流湧動般的寂靜。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蹲在灶膛口，悶頭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們沉默的臉。王四喜坐在條凳上，深陷的眼窩裡目光沉靜，枯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李鳳蘭佝僂著背，坐在炕沿最裡頭，渾濁的老眼半眯著，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微微閃動，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跳躍的燈火。
陳建國坐在王小芬身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卻漿得挺括的深藍乾部服。他深陷的眼窩裡，目光依舊沉穩，隻是那沉穩之下，翻湧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遠行前夜般的複雜波瀾。他枯黑的大手，輕輕搭在王小芬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王小芬低著頭，深陷的眼窩裡，水汽氤氳。她的手指，死死絞著衣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藍印花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包袱不大，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建國……真……真要走？”王大柱悶悶地開口，打破了死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嗯。”陳建國點點頭，聲音低沉，“調令下來了。省農業廳。開春……開春就得報到。”
“省城……好地方啊……”王二強搓著手，枯黃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深陷的眼窩裡卻帶著點茫然和失落，“建國……出息了……”
“就是……就是太遠了……”王小芬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終於忍不住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裡，淚水在打轉，“娘……娘年紀大了……春丫……春丫還小……這一走……”
“哭啥！”李鳳蘭渾濁的老眼猛地睜開！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瞬間銳利如刀！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建國出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調到省裡！那是給國家乾大事！給咱屯子長臉！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王小芬猛地吸了吸鼻子，死死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委屈和依戀，被她用力地壓了下去。
陳建國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和心疼。他枯黑的手，用力握了握王小芬冰涼的手，聲音沉穩有力：“娘說得對。調省裡，是組織的信任，也是責任。屯子……屯子是我根兒！娘……娘您放心！不管走到哪！我都記著！記著這片黑土地！記著咱家！記著您老的教導！逢年過節……隻要有機會……我一定……帶小芬和孩子們……回來看您！”
李鳳蘭渾濁的老眼，平靜地看著陳建國，深陷的眼窩裡，那點銳利的光芒漸漸沉澱下去，重新化作深不見底的平靜。她枯黑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無聲的、帶著欣慰和期許的弧度。
“好……好……”她枯黑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炕沿上輕輕點了點，“乾大事……就得有擔當……彆惦記家裡……有柱子……有老二……有老六……有老四……餓不著我……”
就在這時，王小芬猛地站起身！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強忍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她枯黑的手，死死攥著懷裡那個藍印花布包袱，幾步衝到李鳳蘭麵前！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娘——！”王小芬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巨大的哽咽，深陷的眼窩裡，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洇開深色的圓點！她枯黑的手，顫抖著，極其鄭重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將那個藍印花布包袱，高高舉過頭頂，遞到李鳳蘭麵前！
“娘……我……我給您……做了雙鞋……”王小芬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千層底……布鞋……納了……納了整整三個月……一針……一針……都是……都是我自己納的……針腳……針腳密實……鞋底……鞋底厚實……穿著……穿著軟和……走路……走路不硌腳……”
李鳳蘭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驟然凝固！如同兩口沉寂千年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她枯黑的手，微微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卻帶著千鈞之力，伸向那個藍印花布包袱。
包袱解開。
一雙嶄新的、深青色棉布麵的千層底布鞋，靜靜地躺在藍印花布裡。鞋麵漿得挺括，針腳細密均勻，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厚厚的千層底，用麻線納得密密實實，每一針都帶著用力的痕跡，透著一股莊稼人特有的、沉甸甸的韌勁。鞋底邊緣，還用白線滾了邊，乾淨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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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蘭枯黑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輕柔，撫過那細密的針腳，撫過那厚實柔軟的鞋底，撫過那深青色的、洗得發白的棉布鞋麵……那觸感，粗糙而溫暖，帶著女兒指尖的溫度，帶著燈下穿針引線的辛勞，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聲的牽掛和孝心……
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凝固的光芒，如同冰封的湖麵驟然碎裂！渾濁的老眼瞬間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她枯黑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欣慰、不舍和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她枯黑的手，死死攥住那雙千層底布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將那鞋底的溫度，那針腳的密實，那無聲的牽掛，都刻進自己的骨頭裡！
“好……好……”李鳳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針腳……密實……鞋底……厚實……好……好手藝……比你娘……強……”
她死死盯著手裡的布鞋，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巨大的波瀾。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堤防，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滑落！砸在深青色的鞋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極其緩慢地、將那雙千層底布鞋，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失散多年的骨肉！又像抱著通往未來的、最踏實的依靠！佝僂的脊梁劇烈地顫抖著，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光芒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淹沒！
灶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灶膛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鍋裡燉肉“咕嘟咕嘟”的翻滾聲，以及王小芬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聲。
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王四喜幾個漢子，紅著眼圈，彆過頭去，用力搓著粗糙的臉。
陳建國深陷的眼窩裡，也翻湧著巨大的波瀾。他枯黑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李鳳蘭死死抱著那雙千層底布鞋。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流淌。深陷的眼窩裡，映著灶膛裡跳躍的火光，也映著女兒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那雙千層底布鞋，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底最柔軟、最深沉、也最堅韌的地方。那裡，裝著對這片黑土地最深的眷戀，裝著對兒女最沉的牽掛，也裝著一個母親，用一生堅韌和沉默，為這個家鋪就的、如同千層底般厚實而踏實的路。
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灶房裡，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在淚光中微微搖曳。
那雙深青色的千層底布鞋，在李鳳蘭枯黑的懷裡，靜靜地躺著，散發著棉布和麻線的溫暖氣息，也散發著一種無聲的、足以穿透歲月和離彆的、沉甸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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