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李家院牆頭枯黃的蒿草,卷起雪沫子,抽在人臉上生疼。天擦黑,灰藍的天幕沉沉壓下來,星子還沒冒頭。灶房裡,那盞大號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低矮的土坯牆壁映得忽明忽暗。灶膛裡的柴火“劈啪”作響,橘紅的火舌舔舐著鍋底,鍋裡燉著酸菜粉條,咕嘟咕嘟翻滾著,濃鬱的酸香混著柴火的焦香,霸道地鑽出來,在寒冷的空氣裡勾人饞蟲。
灶房中央,那張磨得發亮的榆木方桌旁,圍坐著幾個人。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裹著厚厚的舊棉襖,抄著手,深陷的眼窩裡映著跳躍的灶火,悶頭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們沉默卻掩飾不住焦慮的臉。桌上,攤著幾張皺巴巴的、沾著油汙的紙片——是年前賣苞米、賣豬仔的收據,還有幾張賒欠化肥、農藥的欠條。幾張紙片,像幾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這賬……咋越算越糊塗……”王大柱悶悶地吐出一口煙,枯黑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賣苞米……三百二十斤……供銷社收的……單價……單價多少來著?開春那會兒……好像……好像是八分五?”
“不對吧?”王二強皺著眉,深陷的眼窩裡滿是困惑,“我記得……好像是八分七?還是……八分三?”
“欠老劉頭化肥錢……五十塊……對不?可……可上回賣豬仔……不是還了他二十嗎?那……那還欠三十?”王六子掰著手指頭,枯黃的臉皺成一團,“可……可老劉頭上次來……咋說還欠他四十?”
“還有這農藥錢……”王大柱媳婦趙春花抱著孩子,深陷的眼窩裡也滿是愁容,“開春賒了五塊錢的‘敵敵畏’……秋後還了……可……可賬本上……咋沒記上?”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凍河底下暗流湧動般的焦灼和無力感。幾張紙片,幾個模糊的數字,像一團亂麻,絞得人腦仁疼。李鳳蘭佝僂著背,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深陷的眼窩平靜地望著跳躍的火苗,枯黑的手慢吞吞地往灶膛裡添了根柴火。渾濁的老眼裡,看不出波瀾,但那緊抿的、如同刀刻般的法令紋,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就在這時,灶房的門簾被輕輕掀開。一股清冷的空氣卷著雪沫子鑽了進來。林靜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卻漿得挺括的藍布列寧裝,深陷的眼窩裡帶著溫和的書卷氣,鼻梁上架著那副半舊的黑色塑料框眼鏡。她枯黑的手裡,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薑湯,輕輕放在李鳳蘭身邊的小凳子上。
“娘,喝點薑湯,暖暖身子。”林靜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嗯。”李鳳蘭渾濁的老眼抬了抬,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枯黑的手接過碗,沒說話。
林靜深陷的眼窩掃過桌上那幾張皺巴巴的紙片和幾張愁雲密布的臉,枯黃的臉上閃過一絲了然。她枯黑的手,極其自然地、從列寧裝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半舊的、筆帽有些磨損的黑色鋼筆。筆身是暗紅色的塑料,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出一點溫潤的光澤。
“大哥,二哥,六弟,”林靜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清晰的穿透力,“要不……把那些條子……給我看看?”
王大柱幾個漢子愣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王六子反應最快,枯黑的手趕緊把桌上那幾張皺巴巴的紙片攏了攏,小心翼翼地推到林靜麵前:“給!嫂子!你……你看看!這賬……亂得跟雞窩似的……”
林靜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溫和的光芒沉澱下去,化作一種專注和沉靜。她枯黑的手,極其平穩地拿起鋼筆,擰開筆帽,露出銀色的筆尖。又極其自然地,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印著紅星小學字樣的硬殼筆記本。筆記本的紙張有些粗糙,卻乾淨整潔。
她枯黑的手指,極其靈巧地、將鋼筆尖在墨水瓶裡輕輕蘸了蘸,然後在瓶口邊緣極其熟練地刮掉多餘的墨汁。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近乎優雅的從容。
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林靜微微低著頭,深陷的眼窩透過鏡片,專注地審視著每一張紙片上的字跡和模糊的數字。鋼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劃過,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寂靜的灶房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安。
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林靜枯黑的手和那支在紙頁上移動的鋼筆。煙鍋裡的火星熄滅了,也渾然不覺。
“苞米……三百二十斤……”林靜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供銷社收購價……八分六厘……總價……二十七塊五毛二……”
“賣豬仔……兩頭……毛重二百一十斤……按七毛一斤算……一百四十七塊……”
“還老劉頭化肥錢……二十塊整……上次賒欠五十……還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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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藥‘敵敵畏’……五塊……秋後還清……賬本上……確實漏記了……”
“……”
她枯黑的手,極其穩健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一行行娟秀、清晰、如同印刷體般的鋼筆字,在昏黃的燈光下,整齊地排列開來。每一個數字,每一筆賬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在她枯黑的指尖下,如同被施了魔法般,瞬間被梳理得條理分明,脈絡清晰!
“啪嗒!”
林靜枯黑的手,極其沉穩地合上鋼筆筆帽。深陷的眼窩抬起,目光平靜地掃過幾張寫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臉。
“算清了。”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磐石落地的沉穩,“總收入……一百七十四塊五毛二……”
“總支出……化肥五十塊……農藥五塊……種子十五塊……修農具三塊……還老劉頭二十塊……”
“淨餘……八十一塊五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