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李家院牆頭枯黃的蒿草,卷起雪沫子,抽在人臉上生疼。天擦黑,灰藍的天幕沉沉壓下來。李家小院裡卻亮得晃眼!灶房裡那盞大號煤油燈的火苗跳得歡實,混著院裡臨時拉起的幾盞大燈泡的刺眼光芒。空氣裡那股子甜膩膩的油香味兒,混著糖霜味兒,直往人鼻子裡鑽——那是剛從縣城供銷社買回來的、油紙包著的槽子糕!
院子裡,人堆得跟下餃子似的!左鄰右舍,沾親帶故的,擠得滿滿當當。漢子們裹著厚棉襖,抄著手,跺著腳,臉上笑嗬嗬的。婆娘們係著圍裙,手裡捧著油紙包,臉上笑開了花。小崽子們跟撒歡的兔子似的,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手裡攥著半拉槽子糕,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吃得滿嘴油光。
“六子!真行啊!”
“向陽公司!出息了!”
“貨都發香港了!了不得!”
“這槽子糕!真香!甜掉牙了!”
“托六子的福!咱屯子老人!都有口福嘍!”
王六子王小六)臉膛通紅!眼窩子裡閃著光,那是揚眉吐氣的光!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布乾部服,胸口口袋彆著根鋥亮的鋼筆。手正穩穩當當地,把一個個油紙包得方方正正、冒著熱乎氣兒的槽子糕,挨個塞到圍上來的、穿著破棉襖、佝僂著背的老頭老太太手裡!
“張大爺!拿著!趁熱乎!”
“李奶奶!嘗嘗!甜著呢!”
“趙嬸子!甭客氣!多拿兩塊!給娃嘗嘗!”
“王老伯!您牙口不好?沒事!這糕軟乎!入口就化!”
他嗓門亮堂,帶著一股子底氣和熱乎勁兒!每遞出去一個油紙包,都像遞出去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老頭老太太們臉上褶子都笑開了花!眼窩子裡亮晶晶的!手哆哆嗦嗦地接過那油紙包,摸著那熱乎勁兒,喉嚨裡“嗬嗬”地響!渾濁的老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六子……好娃子……”
“出息了……真出息了……”
“咱屯子……出能人了……”
“這糕……真甜……甜到心窩窩裡了……”
一股暖烘烘的喜氣兒,裹著槽子糕的甜香,在小院裡炸開了鍋!笑聲、誇讚聲、祝福聲,混在一塊兒,把臘月的寒氣都衝散了!
就在這熱乎勁兒頂到天靈蓋的時候——
“哼!”
一聲尖溜溜、帶著一股子酸不溜秋的冷哼,跟毒蛇吐信子似的,猛地從院牆旮旯那片最黑的陰影裡鑽出來!
劉巧嘴,縮在那牆角的黑影裡。臉上那層厚厚的白粉,讓寒風刮得裂開了口子,跟龜殼似的。眼窩子裡,那點渾濁的光,全是怨毒和一股子擰巴到家的嫉妒!嘴撇得能掛油瓶,嘴角耷拉著,一臉的刻薄相!手指頭跟毒蛇似的,戳著院子裡熱鬨的人群,戳著王六子那張紅光滿麵的臉,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一股子恨不得把人剜心掏肺的狠勁兒:
“裝!”
“真能裝!”
“掙倆糟錢兒……顯擺啥?”
“拿點破槽子糕……糊弄鬼呢?”
“呸!假仁假義!裝模作樣!給誰看呢?!”
“香港?哼!誰知道……是不是把咱屯子的血汗錢……都倒騰出去……喂了洋鬼子?!”
這盆裹著冰碴子的臟水,猛地潑進了熱油鍋!院子裡那股子熱乎勁兒,“唰”一下凍住了!所有的笑聲、說話聲,全卡在了嗓子眼兒!所有的眼珠子,“唰”一下,跟探照燈似的,全釘在了院牆旮旯那片黑影裡!釘在了劉巧嘴那張因怨毒而扭曲的臉上!
王六子臉“唰”一下由紅轉白!眼窩子裡的光,從喜悅一下子燒成了怒火和憋屈!拳頭攥得死緊,骨節“嘎巴”響!
就在這死寂得能聽見雪沫子落地的當口!
“劉巧嘴——!”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跟平地驚雷似的,猛地撕破了凝固的空氣!
隻見灶房門口,李鳳蘭腰板挺得溜直,一步跨了出來!眼珠子瞪得溜圓,裡頭那點平時的沉靜,這會兒燒成了兩團火!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因為極致的憤怒繃得緊緊的!手死死攥著那根磨得油光鋥亮的棗木拐杖!脊梁骨挺得像根標槍!目光跟燒紅的烙鐵似的,死死焊在劉巧嘴那張瞬間煞白的臉上!聲音不高,可字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帶著一股子劈山斷石的狠勁兒:
“你那張破嘴——!”
“除了噴糞——!”
“還會點啥——?!”
“癩蛤蟆跳腳麵——不咬人膈應人!”
“屎殼郎戴花——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