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襖的鮮亮,蛤蟆鏡的冷光,滿堂兒孫的笑臉,醬缸、拖拉機、天線……所有凝固在照片裡的喧囂和色彩,此刻都安靜地躺在一張薄薄的彩色相紙上。相紙剛從縣城照相館取回來,還帶著油墨的微溫。
李家堂屋裡,擠滿了人。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王四喜、孫衛東、陳建國幾個漢子,深陷的眼窩裡閃著興奮的光,枯黑的手小心翼翼地傳遞著那張照片。趙春花、王小梅、王小芬、林靜、吳梅幾個媳婦,深陷的眼窩裡也滿是喜悅和好奇,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照片裡每個人的表情、動作。孩子們——妮妮、鐵蛋、春丫、陳小石、狗蛋,深陷的眼窩裡閃著新奇的光,踮著腳尖,努力想看清照片裡自己的樣子。
“嘿!娘這身!真帶勁!大紅襖!蛤蟆鏡!抱著虎頭!跟畫報上的老佛爺似的!”王六子王小六)枯黃的臉漲得通紅,深陷的眼窩裡閃著巨大的自豪,枯黑的手指用力點著照片上c位的李鳳蘭。
“就是!六子!你看你!領帶歪成那樣!被娘罵得跟孫子似的!哈哈哈!”王二強指著照片上王六子那窘迫的表情和死死攥著領帶的手,深陷的眼窩裡滿是促狹的笑意。
“去去去!那……那是意外!”王六子枯黃的臉瞬間由紅轉紫,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尷尬,枯黑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那條此刻被吳梅係得端端正正的領帶。
“妮妮!鐵蛋!快看!你倆站得多直溜!”林靜深陷的眼窩裡滿是溫柔,枯黑的手輕輕攬著妮妮和鐵蛋的肩膀。
“狗蛋!你瞅你!嘴咧得!豁牙都露出來了!傻樣!”趙春花笑著點了點照片上小兒子那懵懂的笑臉。
“虎頭!虎頭在奶奶懷裡!多精神!”王小梅深陷的眼窩裡閃著母性的光輝。
照片在眾人手中傳遞,笑聲、讚歎聲、打趣聲,在堂屋裡回蕩,仿佛要把照片裡凝固的熱鬨重新點燃。
李鳳蘭腰板挺得筆直,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深陷的眼窩裡,目光平靜如水,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她枯黑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指關節粗大有力。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湊上去看照片,隻是安靜地坐著,渾濁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寫滿激動和喜悅的臉龐。
終於,照片傳到了她麵前。
王六子枯黑的手,極其鄭重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恭敬,將那張彩色相紙,輕輕放在李鳳蘭枯黑、布滿老繭的掌心裡。
“娘!您看!照得多好!您抱著虎頭!多精神!多氣派!”王六子深陷的眼窩裡閃著光,聲音帶著巨大的激動。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平靜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枯黃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撫過光滑的相紙表麵。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冰冷的觸感,劃過照片上那一片鮮豔的大紅,劃過那兩片墨黑的蛤蟆鏡片,劃過虎頭懵懂的小臉,劃過滿堂兒孫凝固的笑臉……
她的目光,最終,極其緩慢地、定格在照片上自己的鬢角處。
在那片花白、被梳得一絲不苟、挽成利落發髻的頭發邊緣,靠近耳根的地方。
一根。
極其細小的。
銀白色的發絲。
如同初冬的第一縷寒霜,無聲地、倔強地、刺破了那片花白的底色,在鮮豔的大紅襖和墨黑的蛤蟆鏡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格外清晰!格外……不容忽視!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平靜的光芒驟然凝固!如同古井瞬間冰封!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根銀白的發絲上!枯黃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這根白發!
是照片裡沒有的!
是……新長出來的?
還是……照相館的燈光……太亮……照出來的?
不!
她知道!
不是!
這根白發,像一根冰冷的針,無聲地刺破了照片裡那凝固的、如同烈火烹油般的喧囂和榮耀!刺破了她那身大紅襖和蛤蟆鏡構築的、堅不可摧的“老佛爺”外殼!露出了底下……那無法抗拒的、名為“歲月”的底色!
她枯黑的嘴角,那點極其輕微、帶著巨大滿足的弧度,瞬間僵住。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陌生的、帶著巨大衝擊力的酸澀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毫無征兆地、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瞬間淹沒了她磐石般的心!喉嚨裡,仿佛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娘……”王六子站在旁邊,深陷的眼窩裡,那點興奮的光芒也瞬間凝固!他枯黃的臉,由紅轉白!他也看到了!看到了母親鬢角那根刺眼的白發!看到了母親深陷眼窩裡那瞬間凝固的光芒!看到了母親枯黃嘴角那僵硬的弧度!一股巨大的、如同被重錘擊中的酸楚和一種滅頂般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的心!他枯黑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響!
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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