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末。
雨水沒完沒了,淅淅瀝瀝,天像塊吸飽臟水的破抹布,灰蒙蒙地罩著屯子。土路泡得稀爛,一腳下去黃泥漿子“噗嗤”直響,沒到腳脖子。空氣裡漚爛的土腥氣混著黴味,直往骨頭縫裡鑽。
李家灶房裡,煤油燈火苗蔫蔫的,被濕氣壓著。灶膛火倒旺,橘紅火舌舔著鍋底,鍋裡土豆豆角“咕嘟咕嘟”翻滾,香氣混著柴火焦香,霸道地頂開濕冷空氣。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圍坐桌邊,眼窩映著火光,臉帶油光,嗓門洪亮地議論向陽公司新開的省城直達線。王四喜眼窩帶著書卷氣笑意,枯黑手指在新圖紙上比劃彎曲線條和洋文符號。吳梅、林靜在灶台忙活,眼窩裡也滿是喜氣。妮妮抱著虎頭,小手指著牆上王小菊穿白大褂、目光銳利的照片,咿咿呀呀。
笑聲、說話聲、碗筷碰撞聲,在暖黃燈光下攪成一鍋滾燙的、帶著希望熱氣的粥。
隔壁院子。劉寡婦家那扇歪斜、漆皮剝落的破木門虛掩著。門框上,褪色的“囍”字碎紙被雨水泡得發白發脹,像爛瘡疤粘在朽木上。院子裡空蕩蕩,雨水積成渾濁小水塘,漂著爛菜葉和雞毛。牆角那堆半濕柴火徹底漚爛,散著刺鼻黴腐味兒。那隻瘦骨嶙峋的老母雞,早沒了蹤影。
堂屋裡黑黢黢。一股濃烈的、混雜汗餿、尿臊和肉體腐爛般的酸臭氣,從門縫窗縫鑽出來,霸道地混進潮濕空氣,令人作嘔。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帶著巨大空洞感的咳嗽聲從黑洞洞的堂屋傳出。嘶啞、破碎,像破風箱被強扯,又像枯枝在寒風中斷裂。咳一陣,停一陣,接著是壓抑的、瀕死般的喘息,帶著痰液堵塞喉嚨的“嗬嗬”聲,在死寂院子裡回蕩,聽得人頭皮發麻。
“唉……”
一聲沉重的、帶著巨大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鄙夷的歎息,在李家院門口響起。
村長趙有田,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蓑衣,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鬥笠,他那深陷的眼窩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仿佛是被歲月和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那張枯黃的臉,因為皺紋而皺成了一團,看上去就像是被風乾的橘子皮一樣。
他那乾枯如柴的黑手,緊緊地握著一根油亮的棗木拐杖,這根拐杖似乎已經陪伴了他許多年,上麵的紋理都被他的手磨得光滑無比。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李家院門口的泥濘中,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然而,他那渾濁的目光卻並沒有落在李家的院子裡,而是投向了隔壁那扇虛掩著的破木門。那扇門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油漆剝落,露出了裡麵的木頭,門上的鎖也已經生鏽,仿佛隨時都可能壞掉。
儘管那扇門緊閉著,但趙有田的目光卻仿佛能夠穿透那堵土牆,看到黑洞洞的堂屋深處。在那裡,或許有他所牽掛的人,或許有他無法言說的故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眼窩裡的那點複雜情緒漸漸沉澱下去,最終化作了一種深不見底的、看透世事般的蒼涼和近乎宿命般的歎息。
“報應啊……”
聲音低沉嘶啞,如老樹根摩擦凍土,每個字像沉甸甸石頭砸在濕冷空氣裡。
“這……就是……報應……”
他枯黑手極其緩慢地拄著拐杖,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轉身朝屯子深處走去。佝僂背影在灰蒙蒙雨幕裡漸漸模糊。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
隔壁院子裡,死寂。
隻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壓抑喘息,如鬼魂低泣,在濕冷空氣裡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
李家灶房門“吱呀”一聲輕響。
吳梅的眼窩深陷,仿佛承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和情感。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像是被歲月的塵埃掩埋,隻有在不經意間才會稍稍露出端倪。而那近乎悲憫的鄭重,則讓人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沉重。
她手中端著的粗瓷大碗,雖然略顯粗糙,但卻透露出一種樸實和溫暖。碗裡,是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那稠度足以讓筷子立在其中。金黃的米粒在煮沸後綻放出花朵般的姿態,與飽滿的紅棗相互交融,散發出濃鬱而清甜的棗香。
這股溫暖的氣息,在寒冷潮濕的空氣中蒸騰,形成一小團白霧,宛如冬日裡的一縷陽光,給人帶來一絲慰藉。
她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走到隔壁劉寡婦家那扇虛掩的破木門前。眼窩裡目光平靜地掃過黑洞洞堂屋,又掃過門檻上泡爛的“囍”字碎紙。枯黃臉上沒什麼表情。
枯黑手極其平穩地、將那個冒熱氣的粗瓷大碗,極其鄭重地、輕輕地、放在了冰涼、沾滿泥漿的門檻上。碗底碰門檻,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嗒”一聲。
堂屋裡,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驟然停頓!緊接著,是更劇烈、更空洞的喘息!如同瀕死的魚被扔上岸!
吳梅眼窩裡那點複雜光芒微閃。枯黑手極其緩慢地從懷裡掏出一小塊洗得發白、漿得挺括的粗棉布,極其輕柔地蓋在熱氣騰騰的粥碗上。動作輕柔,如為嬰兒掖被角。
然後,她腰板挺得筆直,眼窩裡目光平靜如水,不再看那黑洞洞堂屋一眼,轉身,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朝李家院門走去。腳步沉穩,如踩鼓點。
雨絲無聲飄落。
落在門檻上那個粗瓷大碗,落在蓋粗布的粥碗,落在泥濘院子。
堂屋裡,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再次響起,帶著溺水者抓稻草般的急切和難以言喻的嗚咽!喘息更劇烈、更粘稠!如破風箱扯到極限!
門檻上。
那碗蓋粗布的小米粥靜靜蹲著。
金黃粥麵上,飽滿紅棗在粗布縫隙裡若隱若現。
濃鬱溫暖的米香棗香霸道鑽出,混著濕冷空氣和隔壁傳來的腐臭喘息,形成奇異、令人心酸的對比。
熱氣在冷雨中無聲升騰,又無聲消散。
一碗粥。
一個門檻。
隔開兩個世界。
一個在暖黃燈光下蒸騰希望笑語。
一個在黑洞洞腐臭裡掙紮絕望邊緣。
一句無聲施舍。
一聲宿命歎息。
在淅瀝春雨裡,無聲訴說著黑土地上最樸素也最殘酷的因果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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