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窗欞上凝著冰花，像誰用糖霜畫了層花紋。蘇星晨裹著厚棉襖，在儲藏室翻找去年的暖爐，膝蓋撞到鐵皮櫃時，櫃底傳來“哐當”一聲輕響。她彎腰摸索，指尖觸到個冰涼的圓罐——是隻巴掌大的鐵皮罐，綠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鏽跡，罐口被糖汁黏得死死的，像封著段陳年的甜。
“幫我擰開。”她把罐子遞給坐在小馬紮上的陸延，他正用布擦拐杖頭，聞言放下布，雙手捧著罐子轉了轉。指節卡在鏽跡裡，用力時手背的青筋微微鼓起，“哢噠”一聲輕響，罐口終於鬆了道縫，一股混合著鐵鏽、塵埃和陳糖的氣息漫出來，像忽然掀開了幾十年前的糖罐。
蘇星晨湊近一看，罐底沉著層褐黃色的糖渣，結成了硬殼，邊緣還粘著半張碎糖紙，是橘子味的，圖案早被糖汁浸成了深褐色，隻能隱約看出個胖娃娃的輪廓。“是外婆的糖罐底。”她撚起一點糖渣，指尖立刻沾了層黏糊糊的甜，“小時候總趁她不注意，蹲在櫃前挖這裡的糖渣吃，被她用拐棍敲手背，說‘吃多了壞牙’。”
陸延也撚起一點，放在鼻尖聞了聞，眼裡浮出笑意：“你外婆總說‘罐底的糖渣最經嚼’，那時候我還以為是舍不得扔，現在才明白，是想把甜留得久些。”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登蘇家的門，外婆就從這罐裡舀了勺糖渣，泡在熱水裡端給他，說“延小子嘗嘗，這是我攢了十年的甜”，那水甜得發稠，喝下去暖了一整天。
儲藏室的門被推開條縫，小孫女頂著滿頭雪跑進來，鼻尖凍得通紅，手裡舉著半塊奶糖：“奶奶！媽媽買的新糖！”她湊到罐口一聞，眼睛立刻亮了，“這裡也有糖！”
“是太奶奶留下的糖渣。”蘇星晨用小勺舀出一點，放在她手心裡，“嘗嘗？”
小孫女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皺起眉頭：“有點苦，還有點澀。”
“苦裡才帶甜呢。”陸延幫她擦掉嘴角的糖渣，指腹蹭過她柔嫩的臉頰，“太奶奶那時候，一年也吃不上幾顆糖，每顆都要舔到沒味了，再把糖紙擦乾淨收起來，罐底這點渣，是她攢了半輩子的甜。”
雪光透過儲藏室的氣窗，斜斜照在罐底的糖渣上，那層硬殼泛著溫潤的光，像塊凝固的琥珀。蘇星晨忽然想起外婆臨終前的樣子，她躺在床上，已經說不出話，卻死死攥著這隻糖罐，直到蘇星晨湊到她耳邊說“我會把糖渣留著”，她才慢慢鬆開手，眼角滾下滴淚，落在罐身上，像給這甜又添了點鹹。
“那時候不懂，”蘇星晨用布擦著罐身的鏽跡，聲音輕輕的，“總覺得她小氣，一顆糖渣都當寶貝。現在才知道，她是怕日子太苦，我們忘了甜是什麼滋味。”
陸延把罐口重新蓋好，用紅繩在罐頸係了個結：“收起來吧，等開春了，埋在槐樹下，讓太奶奶的甜，跟著樹再長一遍。”
小孫女似懂非懂地點頭，把手裡的奶糖塞進蘇星晨嘴裡，甜味瞬間漫開時，她忽然說：“那我也要把糖渣攢起來，等我老了，給我的寶寶嘗太奶奶的甜。”
蘇星晨和陸延對視一眼，眼裡的雪光都化成了暖。他們把糖罐放進鐵皮櫃最深處，上麵摞著陸延的藥罐，旁邊堆著小孫女的畫紙，新舊的日子疊在一起，像罐底的糖渣，苦的澀的，最終都熬成了往後日子裡，咂摸起來的那點餘甘。
離開儲藏室時，小孫女非要自己抱著糖罐，說“要給太奶奶的糖渣擋雪”。蘇星晨看著她小小的身影走在雪地裡，罐身的綠漆在雪光裡閃著點微光，忽然覺得，所謂傳承，不過是一罐糖渣的距離——從外婆的掌心，到她的掌心，再到小孫女的掌心，哪怕澀味蓋過了甜，也總要留著，因為那裡麵藏著的，是一輩人對另一輩人，最實在的期盼：日子再難，也彆忘了，罐底總有糖渣，日子總有甜。
雪還在下，老院的槐樹頂著層白，像蓋了床糖霜被。陸延的拐杖敲在雪地上，篤篤，篤篤，像在數著罐底的糖渣，也像在數著往後的日子，每一聲，都裹著點化不開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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