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曬穀場的石碾子上就坐了好幾個人。劉叔蹲在碾盤邊,手裡捏著張揉皺的煙紙,卷著煙絲,火苗在他指縫裡明滅:“三千塊一個月,比種一年地掙得還多,我娃在城裡租房子,正等著錢呢。”
王伯背著個竹簍從場邊走來,簍裡裝著剛割的韭菜,沾著露水:“劉老三,你可想好了?那農業園要是黃了,地收不回來,工作也沒了,你喝西北風去?”
“黃啥?人家是大公司,牆上掛著營業執照呢。”劉叔把卷好的煙叼在嘴裡,“再說了,地在那兒長不了腿,他們還能把土挖走?”
說話間,人漸漸多了。爹牽著我的手到場時,曬穀場的角角落落都站滿了人,有抱著娃的婆娘,有拄著拐杖的老人,還有像我一樣的半大孩子,蹲在草垛上看熱鬨。
村支書蹲在老槐樹下,敲著煙杆:“大夥靜一靜。張峰他們的意思,是想把村西那片窪地包了,搞大棚。願意流轉的,簽合同,不願的,也不勉強。”
“支書,那大棚能種啥?”有人喊。
“說是種反季蔬菜,冬天也能長黃瓜、西紅柿,城裡人愛吃。”支書磕了磕煙灰,“我去看過他們的樣板棚,裡頭暖烘烘的,菜長得確實旺。”
人群裡炸開了鍋。有人說“城裡菜貴,這能掙錢”,也有人嘀咕“咱祖祖輩輩種的是麥子玉米,那暖棚裡的活兒,咱未必乾得了”。
王伯把簍裡的韭菜倒在石頭上,分了分:“嘗嘗?剛割的,鮮著呢。”他遞給我一把,“娃,你說,這韭菜在暖棚裡長,還能有這股土腥味不?”
我咬了口,辣絲絲的,帶著露水的涼。“王伯,暖棚裡的菜,怕是沒這味兒。”
王伯笑了,拍了拍我的頭:“可不是嘛。地是啥?是咱腳底下的根。你給它啥,它長啥,不哄人。那機器再厲害,能知道哪棵韭菜該多澆點水,哪棵該鬆鬆土?”
爹站在人群後,沒說話,隻是望著村西那片窪地的方向。晨光照在他臉上,我看見他手心裡攥著的,是去年收獲的麥種,飽滿,帶著金閃閃的光。
忽然,劉叔的兒子騎著電動車從村口衝進來,喊著:“爹!彆簽!張峰他們公司在鄰村的項目黃了,好多人拿不到租金!”
劉叔手裡的煙掉在地上,臉一下子白了。
曬穀場靜了靜,隨即又熱鬨起來,隻是這次,沒人再提“三千塊”,都在說“還好沒簽”“還是自己種踏實”。
王伯把分剩的韭菜捆起來,往我手裡塞:“帶回家給你娘,炒雞蛋吃。”他扛起竹簍,“走了,下地去,誤了播種時節,可就真沒指望了。”
爹拉著我往回走,晨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鋪到田埂上。我手裡的韭菜沾著土,聞著,是踏實的味道。
王伯的話像顆石子,在人群裡蕩開圈,大家扛著鋤頭、拎著筐,三三兩兩地往自家地裡走。爹拉著我拐進田埂時,正撞見張峰的車往村口開,車窗搖著,他隔著玻璃朝我們看,臉上沒什麼表情,倒像是鬆了口氣似的。
“他這是要走了?”我問。
爹“嗯”了一聲,腳邊的泥塊被他踩得咯吱響,“項目黃了,不走等著挨罵?”他頓了頓,又說,“但這地,得自己守著。”
田埂上的泥還軟著,前幾天的雨沒乾透,印著不少腳印。有王伯的布鞋印,寬大,帶著草屑;有劉嬸的膠鞋印,邊緣沾著些碎麥秸;還有幾個小小的,是村裡娃跑著玩踩的,歪歪扭扭串成一串。
“你看這腳印。”爹指著泥裡的印子,“誰的地,誰的腳印就深。”他彎腰撿起根樹枝,在自己剛踩的腳印旁畫了個圈,“咱的地,就得踩出咱的印。”
我學著他的樣子,把腳往泥裡按了按,果然陷得比剛才深了些。鞋麵上沾了層濕泥,涼絲絲的,倒比穿皮鞋舒服。
“張峰他們的鞋,在這田埂上站不穩。”爹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城裡的皮鞋,底兒滑,走不了咱這路。”
正說著,王伯從前麵的岔路口探出頭:“小囡爹,你家的麥子該追肥了,我多拌了點草木灰,要不要?”
“要!謝了王伯!”爹揚聲應著,拉著我快步走過去。
王伯的筐裡裝著黑褐色的草木灰,混著點碎秸稈,聞著有股煙火氣。“去年燒的玉米稈,攢了一冬,肥得很。”他抓了把遞給我,“聞聞,這才是正經的肥味,比化肥實在。”
我捏了點在手裡,暖烘烘的,像是還帶著灶膛的溫度。爹接過筐,往我們家麥地的方向走,王伯跟在旁邊,念叨著追肥的講究:“彆撒太密,離根須遠點,燒著苗就麻煩了……”
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隨著田埂上的風飄著。我跟在後麵,看著爹和王伯的腳印並排陷在泥裡,一個深,一個淺,卻都穩穩當當的,像紮在地裡的根。
遠處的車影已經沒了村口,田埂上隻剩下我們的腳步聲、說話聲,還有風吹過麥葉的沙沙響。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印,在爹的大腳印旁邊,小小的,卻也紮在泥裡,心裡忽然踏實得很。
這田埂上的腳印,就是日子的印子。誰用心踩了,誰的印子就深,誰的日子,就能在這地裡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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