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巴克。
這座矗立在無儘荒漠邊緣的巨城,如同用生鐵和血塊澆鑄而成。
高聳入雲的城牆,由巨大的、未經打磨的黑色玄武岩塊壘砌,上麵布滿了刀劈斧鑿、烈焰焚燒的痕跡,以及大片大片早已乾涸發黑、滲入石縫、再也無法洗去的陳年血跡。
這是數十年血火淬煉出的勳章,無聲地訴說著無數慘烈的攻防。
粗獷、野蠻、帶著一種撲麵而來的血腥壓迫感,是這座城永恒不變的底色。
此刻,雄城正從沉睡中醒來。
厚重的城門在絞盤沉悶刺耳的“嘎吱”聲中,被數十名赤裸著上身、筋肉虯結的力士緩緩推開。
門外,是廣袤無垠、在晨光下泛著暗金色的荒涼戈壁;
門內,是如同蟻穴般縱橫交錯的街巷。
低矮的石屋、巨大的獸皮帳篷混雜在一起,炊煙與尚未散儘的、劣質烈酒和汗臭混合的濁氣嫋嫋升起。
鐵匠鋪的爐火最先燃旺,傳來“叮叮當當”急促而密集的鍛打聲,火星四濺。
搬運貨物的號子聲、商隊駝鈴的叮當聲、粗魯的叫罵聲、女人尖利的叱罵聲……
無數聲音彙聚成一片嘈雜而充滿原始生機的聲浪,伴隨著飛揚的塵土,在狹窄的街道上空翻滾湧動。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城外那片巨大的、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黃土地——演武場。
它緊貼著沙巴克高聳的城牆,像一片巨大的、焦渴的傷疤。此刻,演武場中央已有隊列在晨練。
人數不算多,約莫數百,但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的肅殺。
沉重的長矛在破空聲中突刺,寬闊的巨劍帶起沉悶的風嘯劈砍,每一次呼喝都如同悶雷滾過地麵。
塵土被巨大的腳步和兵刃攪動,形成一片低矮的、灰黃色的塵霧,籠罩在隊列上方,如同某種活物在呼吸。陽光艱難地穿透這片塵霧,落在那些被汗水浸透、沾滿泥汙的古銅色肌膚和冰冷的金屬甲片上,折射出刺目的光點。
離歌的目光,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死死地釘在那片翻騰的塵霧上,釘在那些如同鋼鐵叢林般舞動的兵刃上。
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愈發冷峻,下頜線繃緊如刀鋒。
昨晚夜裡在新房中麵對星澈時強行壓下的驚濤駭浪,此刻在他深不見底的眼底重新翻湧起來,那是一種混合著沉重壓力、刻骨危機感,以及一種近乎灼熱的、對絕對力量的渴求!
星澈站在他身側,能清晰地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無形的、緊繃如弦的氣勢。
她的指尖在披風下冰涼一片,昨夜那屍山血海、魔焰滔天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再次衝擊著她的腦海。
而離歌此刻的眼神,那毫不掩飾的、對力量的貪婪與急迫,更是讓她心頭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平台邊緣通往塔內的沉重石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閃了出來,單膝跪在離歌身後數步之外。
來人一身緊束的黑色皮甲,身形精悍如獵豹,臉上覆蓋著半張冰冷的金屬麵具,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正是離歌最核心的血鴨衛首領,代號“梟”。
“主上。”梟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低沉而乾澀,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
離歌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如同焊死在演武場那片翻騰的沙塵上,聲音卻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這高塔之巔炸開,瞬間壓過了下方城市所有的喧囂,清晰地傳入了梟的耳中:
“傳令!”
“一:即日起,沙巴克全境,開府庫,征糧秣!所有糧倉、武庫,由梟衛親自接管盤查,登記造冊!一粒米,一塊鐵,都要給我算清楚!”
“二:擴軍!兵部即刻發布‘血狼令’!凡我沙巴克治下,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丁,無論出身貴賤,凡有氣力能執兵刃者,皆可應征!重賞!軍功擢升,翻倍!傷殘撫恤,翻倍!陣亡者,其家眷由城主府供養至終老!”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千鈞的重量。
“三:重開毒蛇山穀‘黑石礦坑’!所有礦奴,全部趕下去!日夜輪替,不得停歇!告訴他們,挖出礦石,是生路!挖不出來,就是死路!”離歌的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溫度,“我要礦石!要鐵!要銅!要所有能打造兵甲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
“四:征召所有登記在冊的、有品階的武者!無論世家供奉,還是閒散遊俠!告訴他們,沙巴克需要他們的刀劍!凡應召者,按品階授予軍職,享供奉!抗命者……”離歌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冷酷的弧度,“視同叛逆,梟衛……殺無赦!”
最後三個字,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紮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
“五:通告所有與我們接壤的城邦、部落!告訴他們,沙巴克需要盟友,更需要物資!糧食、藥材、戰馬、精鐵……有多少,我要多少!價格,隨他們開!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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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轉過身,那雙翻湧著風暴的眼睛第一次看向跪伏在地的梟,那目光中的壓迫感幾乎讓空氣凝固,“告訴他們,膽敢趁火打劫,或者背後捅刀子的……”
離歌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都凍結的森然,“我離歌,必滅其族!屠其城!雞犬不留!”
一連串冰冷、高效、甚至帶著血腥氣的命令,如同狂風驟雨般砸下,沒有半分猶豫和溫情,隻有赤裸裸的戰爭動員!
梟的頭顱垂得更低,麵具下的眼神毫無波瀾,隻有絕對的服從:“遵主上令!”聲音乾脆利落。
他沒有任何疑問,也不需要疑問。主上的意誌,便是沙巴克前進的方向標,無論那方向指向何方,是生門還是死路。
離歌的目光重新投向腳下那片巨大的演武場,投向更遠處荒涼的地平線。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番殺氣騰騰的宣告,似乎稍稍宣泄了他心底積壓的沉重。
然而,那深沉的憂慮和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並未散去分毫,反而如同陰雲,在他眉宇間凝結得更加厚重。
他微微側過臉,目光落在身旁的星澈身上。
星澈正看著他,臉色在晨光下顯得有些蒼白,那雙清澈的眼眸裡盛滿了擔憂、驚悸,還有一種努力想要理解、想要分擔卻力不從心的茫然。
她纖細的身體在獵獵風中顯得有些單薄。
離歌眼底深處那翻騰的驚濤,在看到妻子臉龐的瞬間,似乎被強行壓下了一絲。
他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輕輕握住了星澈冰涼的手。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將星澈微涼的手指包裹住。
“冷麼?”他低聲問,聲音比起方才的冷酷肅殺,已然放柔了不止一分。
那關切是真實的,卻也無法完全掩蓋他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重陰霾。
星澈搖了搖頭,指尖在他溫熱的掌心微微蜷縮了一下,汲取著那一點暖意。
她想說些什麼,想問問那開天神劍,想問問那鋪天蓋地的魔物,更想問問他此刻心底到底壓著怎樣沉重如山的負擔。
可話到嘴邊,卻隻化作一句帶著顫音的輕語:“不冷……你也要小心。”
離歌沒有回答,隻是握緊了她的手,目光再次投向遠方。
那深邃的眼眸深處,仿佛有無數念頭在激烈地碰撞、權衡。
沙巴克的戰爭機器已被他強行啟動,巨大的齒輪開始發出刺耳的、帶著血腥味的轟鳴。
然而,僅僅依靠凡俗的兵甲和人力,真的能抵擋住星澈預知中那如同天傾般的魔災嗎?
昨夜星澈描述的景象,那撕裂天地的惡魔光華,那幾年前看到的域外天魔……
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意識裡。
他的目光掃過演武場中那些奮力操練的士兵。
沙塵彌漫,士兵的呼喝如同困獸的低吼,每一記沉重的兵刃破空聲,都像是砸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星澈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片喧囂的沙塵上。
她的視線越過了沙巴克高聳的、染滿曆史血色的城牆,越過了城外那片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演武場,投向更遠處。
那裡,是黃沙與天際模糊的交界線,是盟重省荒涼的儘頭。而在這儘頭之外……
一個念頭,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被離歌那沉重如山的憂慮和腳下這座巨城發出的、帶著血腥味的轟鳴所震動,驟然頂破了堅硬的地殼,在她心頭抽芽、瘋長!
那屍山血海、魔物如潮的畫麵再次清晰地衝擊著她,遠比昨夜更加具體,更加龐大!
僅僅依靠沙巴克,依靠盟重省這貧瘠土地上征召的士兵,在那毀滅的洪流麵前,恐怕連一朵微小的浪花都算不上!
離歌那開天神劍的光華再盛,也需要無數血肉之軀去支撐,去爭取那一線生機!
“離歌。”她的聲音響起,像一根纖細卻堅韌的絲線,瞬間拽住了他沉向深淵的思緒。
離歌猛地轉過頭。那雙翻湧著驚濤駭浪的眸子,帶著被打斷的冷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如同實質般釘在她臉上。
塔頂的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此刻異常明亮的眼睛。
“隻靠盟重……”星澈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毫不退縮,聲音清晰地重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