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攀安猛地睜開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劇烈收縮,又緩緩恢複。
沒有慘叫,沒有驚坐起。
隻有胸腔裡那顆心臟,沉重地、一下下撞擊著肋骨,像是敲打著鏽蝕的鐘。冷汗浸透了一次又一次的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早已習慣。窗外,城市依舊霓虹閃爍,車流如織,構成一片虛假的繁華。
他慢慢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頭。手腕上,那藤蔓紋身已經徹底安靜下來,墨色沉澱,如同一個普通的、略顯詭異的刺青。但它蔓延過的路徑——從小臂直達肩胛,甚至隱隱向著心口延伸——時刻提醒著他,那一切不是夢。
“心象疆域”……“真心獄”……
那些由他謊言與背叛構築的可怖世界,那些不斷重複、變著花樣折磨他的場景,已經將他裡裡外外,犁了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瘋狂、憤怒、不甘,早已在一次次的絕望輪回中被磨平。他曾試圖反抗,試圖尋找漏洞,甚至想過自殘以毀掉紋身。但結果,隻是招致更猛烈、更精準的反噬。那紋身仿佛與他生命本源相連,動它,便是動搖他自己的根基。
他像一塊被扔進急流的頑石,最初棱角分明,撞擊得頭破血流,如今卻被衝刷得圓滑、沉寂,隻剩下最核心的一點……痛感。
不是肉體的疼痛,是一種更深層的,源於認知顛覆和靈魂拷問的鈍痛。
他看著自己修長、曾經翻雲覆雨的手。這雙手,簽過數億的合同,也撫過無數女人的肌膚,許下過無數輕若鴻毛的承諾。他曾以為那是權力的象征,是魅力的證明。如今,這隻手隻會在他眼前微微顫抖,提醒著他,每一個看似無心的舉動,都可能曾是刺向他人的利刃。
“我很忙……”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她隻是我妹妹……”
這些他曾脫口而出、自以為高明的敷衍,如今在他腦中回響時,帶著尖銳的哨音,刮擦著他的神經。他第一次,真正地去“聽”懂了這些話背後的冷漠、推諉和不負責任。
他不是天生如此。是膨脹的欲望,是對情感的輕蔑,是將他人真心視為玩物的傲慢,將他一點點塑造成了曉薇、藍月、莫勝男眼中,那個無可救藥的渣男。
“查攀安……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對著空氣,嘶啞地低語。沒有回答,隻有窗外永恒的、與他隔絕的喧囂。
天光微亮時,他起身,走向浴室。鏡子裡的人,麵色蒼白,眼窩深陷,曾經意氣風發的眉眼間,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絲……茫然。他掬起冷水,用力拍打在臉上,刺骨的冰涼讓他打了個激靈。
活下去。
不是作為查氏集團的繼承人,不是作為遊戲人間的查少。
隻是作為一個人,一個需要為自己所作所為負責的人,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在無儘黑暗中點燃的一星微弱火苗,脆弱,卻頑固。
他開始嘗試。
第一次,他主動聯係了曉薇。不是通過電話,而是找到了一家她曾經無意中提起過的、喜歡的安靜咖啡館,等在那裡。
當曉薇按照“指引”或許是莫勝男或藍月的通知)走進來時,看到坐在角落、麵前隻放著一杯清水的查攀安,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驚訝,隨即又被冰冷的戒備覆蓋。
“你又想玩什麼把戲?”她站在桌邊,沒有坐下。
查攀安抬起頭,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歉意?曉薇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曉薇,”他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很穩定,“對不起。”
曉薇愣住了。這句“對不起”,她曾經在夢裡聽過無數次,但從未想過會從他嘴裡,以這樣一種……近乎平和的姿態說出來。沒有辯解,沒有套路,隻有簡單的三個字。
“我為那條項鏈道歉,為所有輕率的承諾道歉,為利用你的感情和信任道歉。”查攀安繼續說,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是斟酌過,“我不求你原諒,我知道我沒資格。我隻是……想告訴你,我認識到了。”
曉薇抿緊了嘴唇,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準備好的所有冷言冷語,所有憤怒的指責,在這一刻,竟然有些無從發泄。眼前的查攀安,太陌生了。陌生得讓她心慌。
“認識到了?”她最終冷笑一聲,試圖找回自己的盔甲,“然後呢?查少準備怎麼補償?開支票嗎?”
查攀安搖了搖頭,目光落在自己麵前的清水上。“我知道補償不了。我隻是……不想再那樣下去了。”
他沒有再多說,也沒有試圖靠近。曉薇帶著滿腹的疑慮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離開了咖啡館。走出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查攀安依舊坐在那裡,背影在清晨的光線裡,顯得有些單薄,甚至……孤寂。
接下來是藍月。
查攀安沒有選擇任何公共場合,而是通過最正式的郵件渠道,請求一次見麵,並附上了一份文件——不是財產轉讓協議,而是一份他親筆手寫的,關於他過去在商業交往中,利用情感關係進行不當信息獲取或施加影響的坦白陳述。內容詳儘,時間、人物、事件清晰,雖然隱去了關鍵商業機密,但足以讓藍月這樣的專業人士看清其中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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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對著電腦屏幕上那份掃描件,沉默了足足十分鐘。她的指尖冰涼。這份東西,如果流傳出去,足以讓查攀安身敗名裂,甚至引發查氏集團的震蕩。他這是什麼意思?以退為進?新的騙局?
她同意了見麵,地點在她律所樓下的休息區,完全公開的環境。
查攀安準時出現,衣著簡單,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他將一份簽好名的紙質文件推到藍月麵前。
“這個,交給你處置。”他說,“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事,公開,或者作為籌碼。這是我欠你的……公道。”
藍月拿起那份文件,紙張邊緣被他捏得有些發皺。她看著上麵熟悉的、屬於查攀安的簽名,第一次覺得那字跡如此沉重。
“你以為這樣,就能抵消你對我做的那些?”藍月的聲音依舊冷硬,但仔細聽,能察覺到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不能。”查攀安回答得很快,很乾脆,“我知道不能。這隻是……我應該做的。至於其他的,”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藍月,眼神坦誠得讓她幾乎想要避開,“我很抱歉,藍月。為那些錄音裡的謊言,為那些刻意營造的‘偶遇’和‘共鳴’,為把你這樣一個優秀的人,也當成可以算計的目標。對不起。”
藍月的手指收緊,文件在她手中發出輕微的聲響。她猛地站起身:“東西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查攀安沒有糾纏,點了點頭,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停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輕聲說:“保重。”
藍月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外,手裡的文件仿佛有千斤重。她突然覺得,這間熟悉的、充滿掌控感的辦公室,有些令人窒息。
最難麵對的,是莫勝男。
查攀安在她常去的健身房外等到了她。莫勝男穿著運動服,額角帶著細汗,看到倚在牆邊的查攀安,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還有事?”她的語氣,比藍月更冷,更淡,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我……想謝謝你。”查攀安開口,聲音有些艱澀。
莫勝男終於正眼看他,眉梢微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謝謝你,讓我看清了自己。”查攀安迎著她的目光,繼續說道,語氣認真,“謝謝你們……沒有讓我在那條路上,一直走到黑,直到徹底無法挽回。”
莫勝男臉上的嘲諷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她看著查攀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靈魂深處最細微的變化。
“‘真心獄’裡的滋味,不好受吧。”她淡淡地說,不是疑問,是陳述。
“生不如死。”查攀安回答,沒有任何誇張,隻有事實。
“但你撐過來了。”莫勝男的目光落在他被長袖遮蓋的手臂上,“紋身沒有再繼續蔓延。”
查攀安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想,或許我還有一點點……贖罪的可能?”
莫勝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看著遠處街道的車水馬龍,良久,才低聲說:“曉薇心軟,但她的傷最深。藍月強硬,但她付出的信任也最徹底。而我……”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查攀安,眼神複雜,“我給了你最後的機會,也親手將你推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