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抬手下令,命兵卒即刻前往軍所安置,不必入內驚擾家眷。
裴瓚目中無人,半點不顧旁人神色,一點禮數不全。
高門婦人們敢怒不敢言。
官家小姐們倒是春心萌動,對這位傳聞中的悍將武臣更為好奇,一個個忍不住偷眼打量。
這位傳聞中的抗倭戰神,明明是武將,卻長得並不粗獷,反倒是長眉入鬢,鳳目含威。容貌如溫玉無瑕,頗有君子瀟瀟風骨。
女孩們捂住心口,小鹿亂撞……她們萬萬沒想到,在外殺伐果決的大都督,竟是這般美姿儀的男子!
裴瓚抬眼,淡掃四周,顯然沒有料到家中會在年關宴客。
但他舟車勞頓,又負傷在身,已是疲乏,沒有與人周旋的心情。
於是,裴瓚對幾名官夫人頷首致意,抬腿便要往玉塵院邁去。
就在裴瓚離去的瞬間,他忽的壓低了眉眼,望向雪地裡那一抹紅。
除夕見血,犯了他的大忌。
裴瓚微微皺眉,心生不悅。
裴瓚忽然駐足,謝小姐當然知道自己犯下何等過錯。
謝小姐以為裴瓚不喜她太過驕縱,急忙溫婉柔善地解釋:“裴大都督,是這個奴婢包藏禍心,竟想用滾燙的茶湯潑我,我這才出手懲戒……不過一點小打小鬨,倒是叨擾大人了。”
也是這時,裴瓚方才注意到,雪地裡還跪著一名婢子。
女孩瞧著年紀不大,雞崽子似的,渾身沒二兩肉。鬢邊纏發的絲絛被人打落了,漆黑烏發淩亂,遮住了覆滿紅腫指印的側臉。
她奴顏婢膝,深深低著頭,那一節瓷白如玉的脆弱脖頸折下,鼓著亮瑩瑩的骨珠,如同易碎的釉麵薄瓷。
裴瓚不過掠去一眼,便收了視線,沒有多看的興趣。
倒是林蓉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她忽然心跳如擂鼓,久久無言。
林蓉跪在雪地裡一動不動,低微卑賤如一隻螻蟻。
時隔多年,她再次聞到了那一味淡雅又濃烈的檀香。
不僅如此,她還看到裴瓚那一襲深黑衣袍被風卷起,綢袍廣袖底下,有一串菩提木佛珠若隱若現。
林蓉心裡記掛裴瓚,她一直領受大少爺的恩情。
她知裴瓚菩薩心腸,他見不得奴仆落難,他會救她於水火之間……如同從前那般。
直到男人微微眯眸,嗓音陰冷地道:“既是刁奴,打殺了便是。隻今夜除夕,本官見不得血氣……免得婢血太臟,壞人運道。”
此言一出,謝小姐懸著的心落了地,裴大都督不怪罪就好。
隻在這一瞬,林蓉肩膀發木,她的腦袋放空,忽然覺得自己的耳鳴變得嚴重了。不知是被嚇的、凍的、還是嚇的。
她忽然什麼都聽不到了。
謝小姐如釋重負,輕踢了林蓉一腳,冷哼:“既裴大人不能見血,還不快滾!杵在這裡做什麼,平白汙人的眼!你且記好了,今日你犯下這等惡事,念及裴大人回府,我姑且饒你一命。如有下次,我定會稟了老夫人,治你這個刁奴的不敬之罪。”
林蓉被這一腳踹得跌進雪地裡,一時間竟爬不起身。
她強忍住痛楚,老實巴交地低著頭,用那雙被沸茶燙傷的手撐地,匍匐於裴瓚的靴前,畢恭畢敬得道:“多謝大少爺、謝小姐寬容大度……饒了奴婢一命。”
說完,林蓉狼狽地起身,強行支著那一雙凍僵了的膝骨,往外院行去。
林蓉不敢停留,她頂風冒雪,腳程加快。
她想快些回到黑漆漆的下人房中。
即使那間小屋僅有一條矮榻、一張瘸腿小桌,隻掛了一片粗布簾子作為隔擋,但那是林蓉自己的家。
小隔間裡沒有燒炭,出奇得冷。
林蓉一進屋子,暖意便回到了四肢百骸,臉上的熱意也回來了。
趙婆子聽說了內院裡發生的事,焦心不已。
好在她看到林蓉全須全尾回來,沒有被貴人打殺在內院,心中鬆了一口氣。
趙婆子心疼林蓉受罪,她端來一碗灶房剩下的酒釀圓子,喂給林蓉:“快趁熱吃吧!在雪裡凍了這般久,定是傷著膝了。”
林蓉這時才發覺,她臉疼、腿疼,渾身都疼。
她的手指僵硬,險些端不住那一碗甜湯,還是趙婆子歎氣,舀來一勺甜津津的圓子,喂到她的唇邊。
“你說你,怎就聽了明珠、明玉的逗弄,竟敢去服侍那位謝小姐!誰不知道她和二房夫人沾著親,性子最是嬌蠻。旁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你倒好,還愣頭青一般迎上去。”
林蓉被趙婆子一番責罵,竟不覺苦悶,心裡反倒暖洋洋的。
林蓉鼻腔一酸,滾下了眼淚,她笑說:“我知道了,下次定不會犯蠢。”
林蓉抬起手背,抹去淚花。
也是這時,趙婆子才看到她滿手的燙傷。
趙婆子忙放下湯碗,哎喲了兩聲,取了藥膏幫她抹勻。
“彆哭了,有命回來都不錯了,趕明兒年關,你做完活就回屋裡好好歇著,老婆子我去給你搞一碗燒鵝來,咱倆一起下酒吃。”
趙婆子性子孤僻,沒什麼兒女。
本來她也瞧不上豆芽苗兒似的蓉丫頭,以為林蓉傍上自己,定是有所圖謀。
但多年相處下來,趙婆子深諳林蓉的為人。
這個丫頭就是心實憨傻,知道趙婆子腰不好,才會每次主動跟著趙婆子出門,幫她推車背糧。
林蓉感激趙婆子的關懷,她聽老婦人幾句責罵,心裡覺得溫暖,那些漫上喉頭的冷意也驅散了不少。
林蓉落淚,她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自從賣身為奴,她不是沒遭過打,挨過罵。
但她頭一回會生出這些名為委屈的情緒。
她隻是想到了一些舊事。
她隻是記起了那些裴瓚的恩情。
她隻是記得那一疊衣袍散出的檀香,看到那一串囚在男人琳琅腕骨上的慈悲念珠。
她本以為高門主子裡也有善類,她本以為裴瓚慈悲心腸,當年救下孤立無援的林蓉,定是心生憐憫。
可實際上,裴瓚不過厭惡除夕見血。
他與劉管事、裴家主子、所有的官家女眷,沒什麼兩樣。
在裴瓚眼中,林蓉隻是一個連骨血都醃臢下作的奴婢。
原來,從始至終,都沒有誰……將她當成一個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