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當裴大都督的姨娘,多好的事兒?你是傻了不成?”
林蓉沒有多說什麼,隻小聲說:“我就想出府……”
綠珠當她是在府外有相好的姘頭,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的腦門:“與其跟著那些鄉野漢子在外頭粗茶淡飯,倒不如在後宅裡吃香喝辣。你真是個蠢的!死心眼的丫頭!”
林蓉心意已決:“我一定要出府的,綠珠姐姐,你幫我一次,我的衣衫壞了,我得回到外院去。”
綠珠打量她一眼,忽然想到一件事:“大少爺可有命人給你熬避子湯?”
林蓉呆若木雞,唇瓣翕動兩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綠珠微微挑眉:“竟還允你留下子嗣?多大的恩典,你這個丫頭怎麼這麼笨啊!當真是氣煞我了!”
“我、我……”
綠珠看她眼眶又紅了,隻能歎息一聲:“蓉兒,你都是大少爺房裡人了,還能怎麼離府?”
林蓉悄聲道:“大少爺一直都是從後行事,他沒見過我的臉,也不知我名字……今晚送茶的事,我是頂了旁人的缺兒,就趙阿婆知道我來玉塵院了。隻要我口風嚴一些,應該不會被大少爺發現的。”
綠珠聞言,既感歎林蓉在這種時候腦子倒好,又遺憾偏生她死心眼倔得很,天大的餡餅都不吃。
綠珠拿她沒辦法,又見她一邊搓洗紅痕,一邊咬牙忍疼,當真是可憐。
綠珠歎了一口氣。
她給林蓉拿了一身乾淨的衣裙,再叮囑林蓉明日定要出府買一帖避子湯藥來吃。
免得到時候,林蓉懷了身子,大少爺又不認,一個穢亂後宅的帽子壓下來,那就真的吃不了兜著走了。
年初,飛雪漫天。
即便早晨停了雪,屋外依舊是蒼茫一片。
裴瓚昨夜回了寢室入睡,並未在意那個承寵的小丫鬟。
今早他洗漱更衣,穿戴齊整後,方才記起了此前的一場荒唐。
裴瓚心性淡薄,不重渴欲,又因少時身邊總被沈氏安插耳目,更是厭極了旁人近身。
這些年為了功名利祿,裴瓚一心從戎,馳騁沙場,沒有閒心往房中添置侍奉的姬妾。
若不是昨夜飲下媚.毒,他怎會與一名婢子交.合……
裴瓚的眸色沉寂,臉色冷若冰渣。
秦王膽肥,竟敢算計於他。裴瓚尋到機會,自會連本帶利還他這份大禮。
裴瓚思索片刻,在用膳之前,還是去了一趟昨晚歡好的偏房。
日光漫進梅蘭竹菊雕窗,一室雪亮。
裴瓚瞥去一眼,隻看到一地茶壺碎片,以及那團揉到淩亂的被褥。
屋裡空無一人,昨晚的丫鬟早已不知所蹤。
裴瓚的鳳眼暗沉,帶有粗糲薄繭的拇指,已用力撚上了腕骨佛珠。
“老馮!”裴瓚戾喝一聲。
馮叔聽到傳召,三兩步奔進屋內,跪到自家主子麵前,“爺,您喚老奴?”
裴瓚忍下胸臆間暗湧的惡念,寒聲問他:“昨夜可有安排婢子隨侍?”
馮叔納悶地看了主子一眼,嘟囔:“自然啊。老奴特地喚綠珠姑娘來侍奉大少爺,難不成是綠珠姑娘做事不夠儘心?”
聽完,裴瓚眸中冷意稍緩,他淡道一聲:“傳綠珠入院領賞。”
正廳裡,裴瓚坐於紫檀如意雲頭官椅間,手中置著一盞猴魁茶。
男人一張冷臉,被熱氣嫋嫋的茶煙縈繞,兩道如炬目光陰氣森森,凝於綠珠不住低下的頭頂,不斷逡巡。
不過是一道雷霆視線,竟也蘊含為官多年的威懾,直將綠珠壓彎了脊,讓她感到不寒而栗,久不能言。
裴瓚擱置茶碗,慢條斯理地道:“問你幾件事,若答得好,還能站著出門,若滿口胡謅,這雙腿便剁了吧。”
此言一出,綠珠想到紫煙在庭外受刑的慘狀,又是渾身發抖,忙磕頭道:“奴、奴婢是玉塵院的丫鬟,待主子忠心耿耿,不敢有所隱瞞。”
綠珠不知裴瓚為何發難,心裡叫苦不迭,隻求今日有命,能活著出去。
此前,綠珠在廳堂布膳,一聽裴瓚傳召,心裡激蕩不已。
她記得蓉丫頭行房沒有露臉的事,還想著有沒有那個冒名頂替的福分。
但當綠珠跪到在裴瓚跟前,忍受府上主子那一道足以將人開膛破肚的可怖目光,她終是熄了所有上不得台麵的小心思。
這哪裡是家裡的主子,這分明是半夜索命的閻羅王!
裴瓚敲打夠了,漫不經心地問:“昨夜,可是你在近前侍奉?”
夜裡昏黑,裴瓚雖沒端詳身下女子的樣貌,但他記得她的身量……綠珠個子高些,絕非昨夜承受雨露的女子。
他想知道綠珠是否滿口胡言。
好在綠珠聰慧,不敢對殺伐果決的大都督有所欺瞞。
她顫聲道:“昨夜奴婢本想沐浴後,再來服侍主子,怎料白日倦極,徑自睡了過去……等夜裡趕去偏房,屋裡早已空無一人。”
綠珠待林蓉還算有情有義,她沒有暴露蓉丫頭的行蹤,隻一氣兒推脫,說是自己睡過了頭,這才錯失侍寢的良機。
然而,裴瓚又怎是好欺瞞的主子。
男人微微闔目,聽出關竅,問了一句:“你是幾時去的偏房?”
綠珠汗如雨下,囁嚅:“寅時三刻……”
時辰上沒有錯漏,神情亦惶恐不寧,並非欺瞞之態。
裴瓚不再多言,命綠珠退下。
綠珠死裡逃生,夾襖早已被汗水浸透,她逃也似的離開了花廳,不敢再出現於裴瓚跟前。
一旁看戲的馮叔回過味來,他好奇地問了句:“爺,難不成昨晚侍奉您的丫鬟……不是這個綠珠?”
裴瓚皺眉不語。
他記得那名婢子衣著簡陋,並非綠珠這等大丫鬟身上穿的綺羅綢緞,想來不過是個端茶遞水的下等丫頭。
倒是裴瓚昨夜性燥,沒有多問,竟恩寵了這樣上不得台麵的婢子……堪稱奇恥大辱。
裴瓚想到今日偏房的狼藉,又記起昨晚並沒有婆子入室收拾床鋪,送去避子湯藥,他心中了然——是這個丫鬟欲留下雨露,又怕主子不允,執意逼她喝下避子湯藥,這才深夜遁逃出院,將精.元蓄著,也好一舉得子……
倒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子。
裴瓚輕撫那一串供台上開過光的慈悲念珠,心中冷意叢生。
裴瓚心知肚明,再過幾日,這名丫鬟定會主動尋上玉塵院,同他要個位份,討些賞賜。
畢竟,裴家的婢子,無不以邁入大房後宅為榮,她又怎能免俗?
既如此,裴瓚不再費心尋這名丫鬟。
免得她承歡一夜,便恃寵生嬌,日後成了侍妾,還要鬨得家宅不寧。
昨晚,林蓉回到外院,已是深更半夜。
同室的小丫鬟春花早早睡下,林蓉也不敢打擾她,隻能小心翼翼爬上床,合衣入眠。
林蓉雖把那些裴瓚留下的事物,儘數排出體外,但她到底害怕懷孕……思索了一晚上,林蓉終於想到了明天跟著趙婆子出門采買避孕藥材的借口。
她可以謊稱腹痛,要去買些藥膳。
一整個晚上,林蓉都懷抱著那一張綠珠寫給自己的避孕藥方子,焦慮難眠。
她不識得紙上的字,明兒去生藥鋪子還得給大夫看方子,才能抓來藥材。
林蓉瞧著是個黃花大閨女,可買的藥材卻是床笫避孕之用,也不知會不會被人指指點點。
還有……她的腿根好似破了皮,疼得厲害,是不是也該花錢買些藥膏塗抹?
不知道出門一趟得花多少錢,她好不容易攢到了十四兩,再花下去,又得半年攢。
林蓉歎了一口氣,總覺得腦殼子嗡嗡的疼。
林蓉半睡半醒,頭疼欲裂,就這麼挨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大清早,玉塵院的奴仆想來外院找人幫忙拆帳子、窗槅上的擋風毯,但林蓉不敢再招惹上大少爺,她隻能假裝沒看到,一貓腰躲了出去,悄悄跟著趙婆子出門采買海鮮河魚。
林蓉不愛搶活,有時還會主動把清減的雜活推給年紀輕的丫鬟做,今日倒是稀奇,竟這麼鬼靈精地跟著趙婆子外出躲懶。
趙婆子笑話她:“怎麼忽然粘起人來了?”
林蓉笑了下,道:“隻是來了月事,腰有些疼,乾不了重活。”
趙婆子知道林蓉小時候忍饑挨餓,身體虧空得厲害,自此落下了病根。
林蓉月事一直不準,每次還來勢洶洶,疼得麵色發白,要好幾天才能好。
趙婆子到底是和小丫頭有點交情,不免擔憂地道:“那待會兒你去買塊蔗糖糕吃吃,或是上藥鋪裡采點藥方子,再不濟就用薑片煮水來喝。這是祖傳下來的老方子,暖宮胞的,喝了就不會疼得厲害了。”
林蓉連連點頭:“我過會兒就去生藥鋪子看看。”
趙婆子知道林蓉節儉,不是大病決計不會上生藥鋪子,今兒肯割肉放血買一回藥,顯然是疼得厲害。
趙婆子趕緊催促她趕緊去拿藥,倒也沒有強逼著林蓉一起上魚市買魚。
這一趟外出很是順利,林蓉獨自去了藥鋪,買來了綠珠指點的藥材。
林蓉把藥包塞到懷裡,心裡鬆了一口氣。
等趙婆子買好食材時,已是金烏西沉的傍晚。
趙婆子先去和外院賬房核對錢財數目,留下一個林蓉幫忙把那些竹籃裡撈來的新鮮銀魚搬進公廚。
隻是林蓉昨夜被裴瓚壓著磋磨,太過勞累,推車入裴府角門的時候,竟一時頭昏眼花,撞倒了人。
馮叔跌坐在地,哎呦叫喚一聲:“哪個不長眼的丫頭,竟敢撞我?!”
“老天!馮管事,您摔著了!”林蓉回了魂,嚇得唇色發白,連忙上前攙人。
哪知她心急火燎出手,竟一時不察踩上那條滑不留手的銀魚。
林蓉腳下打滑,摔了個屁股蹲兒。
就此,她懷裡的那包避子湯的藥材跌出衣襟,滾進了雪地裡。
林蓉不顧屁股上的摔疼,急忙跑去撿藥。
偏在這時,一雙素緞男靴,由遠及近踏來。
男人緩慢踱步,墨黑的狐氅拂過地皮,滾過一圈絨絨的雪絮,停在林蓉麵前。
林蓉時常跪地給主子問安,自然能從鞋履認出來人。
眼前的人……竟是大少爺裴瓚?
林蓉兩眼發直,腦袋好似挨了一悶棍。
她的手腳僵硬,屏息以待,忽然被老道定了身一般,動彈不得。
直到那一隻男靴,無情地碾上了那一絲兒紅花、浣花草,林蓉方才如夢初醒。
林蓉嚇得瑟瑟發抖,她躬身,小心撈過剩餘的藥包,塞回懷中。
似是怕自己行蹤詭譎,引起裴瓚疑心,林蓉又壓低了頭,同主子恭敬問安:“奴、奴婢見過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