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沈氏命人給玉塵院送了一盅甜湯,說是給裴瓚補補身子。
馮叔看到那碗羹湯,當即攔了下來,當著林蓉的麵潑了。
林蓉目瞪口呆,她沒膽子這樣糟蹋主家的羹湯。
馮叔卻笑著教她:“甭管什麼人示好,咱們都要以主子為重,說句僭越的,便是天王老子送來的湯,沒試毒之前,也不可呈於大都督案前。”
林蓉受教,又問:“那大少爺還喝湯嗎?”
馮叔有意抬舉林蓉,打了一棍子,便要塞一顆蜜棗了。
馮叔:“喝,你去公廚那頭重新燉一碗甜湯端來,記住了,食材都要自己驗看過,也不可假手於人,湯熬好了還得親自試毒,方可獻給大少爺。”
“知道了。”
林蓉是個實誠的姑娘,馮叔怎麼安排,她就怎麼照做。
一碗湯端到房中,她還如夢初醒一般,從食盒裡拿出另一隻碗,當著裴瓚的麵小飲一口,再奉給主子。
“大少爺,沒毒,能喝了。”
不消說,裴瓚也知林蓉這番謹小慎微的做派是馮叔教的。
裴瓚仍在批閱那些軍防文書,他頭也不抬,道:“不必這般謹慎,內宅之中,還無人敢對我下毒手。”
況且,世上無色無味的毒藥少有,若非那等融於酒水的風月媚.藥,等閒虎狼之藥,裴瓚能辨出來。
林蓉懵懵懂懂地點頭。
她本想退下休息,可裴瓚卻並未放她離開,反倒是道了句:“將櫃中的《武經》取來。”
他要給副將鄭至明送信,指點軍策。為防信箋被人截獲,倒不如以撕下一頁兵法作為回信,以此提點戰陣。
想來鄭至明聰慧,定能知他部署。
隻是,林蓉在書櫃前流連許久,竟遲遲挑不下書。
裴瓚等得不耐,掠去一眼,輕嗤一聲:“我倒忘了,你大字不識一個。”
林蓉訕訕一笑:“也識得幾個了……還有些在學。”
裴瓚靜立片刻,闔上案卷,又攤開一張簇新的宣紙。
待紙張鋪好,裴瓚斂袖取下一隻兔毫筆,飽蘸墨汁,擱在硯台邊上,“過來,教你。”
林蓉受寵若驚:“教我?”
裴瓚拋下來一個天大的餡餅,林蓉被砸暈了,有些難以置信。她疑心是自己的幻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會錯意。
直到裴瓚眉峰微皺,眸光暗沉。
林蓉慌忙上前,小心翼翼觸上那一張細薄色白的宣紙……她買不起筆墨紙硯,平日就算練字,也隻敢拿枯木枝子在雪地裡寫寫畫畫,或是用燒黑柴棍在草木灰裡塗塗抹抹。
裴瓚將筆擱在林蓉的手中,教她如何握筆,如何勾畫。
最後,裴瓚寫完“武經”二字,又贈她幾張宣紙,供她如開蒙小兒一般,在旁描繪字帖。
林蓉看不懂裴瓚寫的字,但她知道,裴瓚下筆疏狂,撇捺遒勁,寫的字銀鉤鐵畫,這般好看,定是書法大家。
裴瓚打發了林蓉後,便兀自繼續翻閱文書,不再理她,唯有林蓉誠惶誠恐地描摹那幾個漂亮的方塊字,一聲都不敢吭。
林蓉既享受這等練字的時光,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在旁練字,看著太過礙眼,會叨擾到裴瓚務公。
她忐忑不安,時不時窺探裴瓚一眼。
還是男人眼角餘光一掃,瞥見林蓉鬼鬼祟祟的偷瞄。裴瓚闔上文書,寒聲問她:“有事?”
林蓉偷看人的行徑被發現了,她頓時窘迫地低頭。
林蓉六神無主,盯著裴瓚腕上那串沉光佛珠發呆,情急之下,她問出一句:“大少爺,您信佛嗎?”
裴瓚難得一怔:“何故發問?”
林蓉凝視男人琳琅玉骨上的那串念珠,“您一直戴著這串念珠。”
少時的林蓉就見裴瓚戴過這串佛珠。
這麼多年過去,那串黑沉的菩提木佛珠,仍舊懸於他的腕間。
裴瓚低眼,審視臂骨片刻,淡道:“不過是一名僧人留下的遺物,瞧著不錯,便取了來。”
林蓉認真地讚歎:“大少爺是有佛緣之人。”
裴瓚眯起狹長的美目,他竟從這樣一個愚鈍的小丫頭眼中,看出了滿滿的敬仰之意。
不知為何,他忽然生出了一絲興味。
裴瓚慢條斯理地道:“是嗎?隻是那名僧人,似乎不願忍痛割愛……”
說完,輪到林蓉怔住。
她沒聽明白,既是死者的遺物,何來“肯不肯讓物”一說?
裴瓚輕扯下唇角,目露寒光:“那名僧人死時手骨僵硬,不願鬆開珠串,還是我掰斷了幾指,才將他的遺物取來。”
裴瓚仍記得從前的事,那名山匪扮作僧人,持刀襲向他。僧人本想生擒裴瓚,再利用裴瓚勒索江州大戶裴家,哪知裴瓚自小習武,不過反手一擰刀柄,便將人斬於刃下。
這串佛珠,便是僧人手持之物。
簡素的菩提木浸於血水中,一窠紅、一窠黑,有種詭譎的美。
裴瓚覺著不錯,便斬了那人緊攥珠串的指骨,將其拾了回來。
林蓉腦袋嗡鳴,隱約猜出了故事的全貌……珠串並非僧人自願饋贈,而是裴瓚行凶殺人,再故意將它占為己有。
他哪裡是慈悲為懷的佛陀,分明是殺業深重的閻羅。
林蓉頓時啞口無言。
她臉上那種對於師長的孺慕之色儘數消散,留下的唯有瞠目結舌的驚恐。
裴瓚單手支頜,將手遞至她眼下,語帶蠱惑地問:“你想要?”
林蓉的視線飄忽不定,看一眼妖冶秀致的大少爺,又看一眼那串煞氣沉沉的佛珠。
她聽懂裴瓚的贈物之意,急忙搖頭:“不、不了,此物法力通天……奴婢怕是無福消受。”
“是嗎?那當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