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裴瓚回到玉塵院,吩咐馮叔將林蓉召來。
林蓉今日沒差事做,她本來都打好熱水準備擦身入睡了,一聽大少爺的傳召,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林蓉穿戴齊整,又看了一眼銅鏡裡仍舊紅腫的臉,咬了下唇,利落地走出門。
裴瓚既然非要見她,可見是綠珠姐姐出了什麼差池,那她臉上的傷估計也瞞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和大少爺道明始末。
果然,林蓉一進花廳,一旁的綠珠就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少爺今晚不大對勁。
待奴仆們都魚貫退下,林蓉躬身低頭,垂眉斂目地屈膝:“奴婢給大少爺問安,您可有吩咐?”
林蓉不敢抬頭,她的視線下移,看那一片拂地的槐花黃綠織金錦袍。
裴瓚行軍征戰時常穿騎服甲胄,平時待在府衙或是燕居家宅,則穿寬袖長擺的圓領袍衫。
林蓉幫裴瓚收拾過衣櫥裡的衫袍大氅,她知裴瓚喜青衫、白袍、黑氅,倒都是素雅幽靜的顏色,那等金橙軟粉不是他的口味。
林蓉久不聞裴瓚開口,她被他乾巴巴晾在這裡,不免在想……裴瓚今日穿的青袍可有什麼講究?心情好的時候穿黑還是穿綠?她是不是又礙著他的眼了?是不是又要被他責罰了?
屋外的雪簌簌落上衰枝凋花,鹽粒子一般沙沙地響。
屋內,裴瓚單手支著下頜,鳳眸微抬,逡巡了一眼麵前局促不安的小姑娘。
許是玉塵院的活計不多,林蓉今晚沒梳發辮,還有閒心擰個雙環髻。柔亮烏黑的發髻纏著兩條纖細的報春紅絲絛,淺淺的紅,既不鋒銳,亦不刺眼,反倒有種符合女孩年紀的鮮活豔麗。
隻她的發飾實在少,除卻絲帶,竟沒有其他銀簪、絨花點綴,未免太過單調。
還有那一身杏色薄襖,褲圈都塌線,線腳不平,可見是後來才細密縫補上的。馮叔不是給她送去衣飾了嗎?為何還穿得這般寒酸?
裴瓚眸光森冷,慢聲問:“贈你的襖裙,為何不穿?”
林蓉錯愕地抬頭,輕輕分唇,啊了一聲。
良久,她細聲細氣解釋:“大少爺的贈物太過貴重,奴、奴婢舍不得穿……”
其實除了舍不得的原因,還有另外一重深層次的原因。那些衣料太華貴,是她高攀不起之物,林蓉安分守己,與玉塵院的一切涇渭分明,既然她早晚要出府,那她就不能再受裴瓚任何恩惠。
林蓉的話語雖然含著自貶之意,但也有珍視之情,裴瓚聽得順心,沒再為難她。
“林蓉,過來。”
林蓉依言靠近,不等她開口詢問,一隻寬厚溫熱的大手,已然掐在她的下頜,迫她仰頭。
林蓉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受驚,被裴瓚的寒目一懾,那種渾然天成的勳貴威嚴撲麵襲來,撼得林蓉連呼吸都噎在喉頭。
她驚慌失措,迎上男人那雙淡漠出塵的鳳目,頓時一動都不敢動了。
林蓉眼睜睜看著裴瓚低頭俯就。
蓊鬱濃烈的檀香漫開,一股腦湧進林蓉的口鼻,縈繞她的唇齒,她被深長的異香包裹,意識有點迷離。
那一道冷若霜雪的視線,沿著她圓潤的臉頰、細膩的雪頸,肆意妄為地掃蕩。
直到裴瓚將指肚摁上林蓉的頰側,痛感驚得她一個激靈,忍不住低低嘶了一聲。
裴瓚靜靜看著那一個紅腫的巴掌印,低聲質問:“為何不躲?”
林蓉明白了,裴瓚在問她,沈佳掌摑的時候,她怎麼不躲。
林蓉想了想:“大少爺說了,不能放人入內。”
裴瓚好心教林蓉讀書寫字,她想予以報答,可林蓉身無長物,隻能儘忠奴婢的本分,幫主人家看好院子。
裴瓚聽她說話認真,頗有幾分憨傻,不由端詳她的眉眼,分辨她話中真偽。
“即便挨打也不想放?”
“這是您的命令……”
因是裴瓚下的令,所以她會竭儘全力達成。
明明府上的奴仆各個奸滑,陽奉陰違,卻能養出這麼個一心效主的妙人兒。
裴瓚眉尾輕揚,手上的力道半點不鬆,直到林蓉吃痛,齜牙咧嘴地避開他的指骨,裴瓚方才諷刺地道:“雖是我下的令,可你受了欺負,還不知告狀麼?訴苦還需旁人來教麼?好歹是我的婢子。”
林蓉結結巴巴:“我……”
“倒是愚鈍。”
但勝在忠心耿耿,把他的話當話。
林蓉挨了罵,表情茫然,神思不屬。
可她聽裴瓚說話,語氣溫和,又不像不高興的樣子。
就在她想多問些什麼的時候,男人寬闊的手,倏忽擰上她的細腰,輕按在林蓉因挺胸抬頭而微陷的背脊。
女孩的尾骨上方,傳來一陣酥酥麻麻之感,隔靴搔癢,碾在襖衣上,沒有與肌膚緊貼,落不到實處。
可就是這樣虛無縹緲的觸碰,反倒讓林蓉感到緊張,她如芒刺背,鼻翼沁汗,雙手不由自主蜷曲成拳,似是安慰自己,又似是竭力壓抑那些突如其來的驚慌。
但她本能不生畏懼,許是知道裴瓚雖出手狠戾,但對她不賴……平心而論,林蓉在玉塵院裡沒受過太多委屈,吃穿用度也是一等,隻要她儘心當差,裴瓚不會刻意磋磨人。
林蓉肩背僵硬,呆呆地感受著裴瓚恣意遊走的指骨。
男人遒勁結實的臂彎圈著她,泛涼的手指在她後腰逶迤。
時不時點起星火,既冷又燙。
林蓉忍著那點魂不附體的戰栗,臉頰與耳朵微熱,染上紅霞,燒得她意識模糊,眼睫淋淋,洇著汗水。
她仔細分辨裴瓚在脊椎上的落筆,一撇、一捺、一橫、一豎。
漸漸的,林蓉反應過來——裴瓚在寫字?
“天地……玄黃?”
“工顰妍笑?”
林蓉遲鈍地分辨那些字句,她後知後覺明白,裴瓚將她的背當成沙盤,他在默寫一章《千字文》,考校林蓉的習字成果。
林蓉記性不賴,又真有讀書寫字的決心,一刻鐘的考問,她雖磕磕絆絆,但到底都將那些字眼認出。
裴瓚寫完最後一個字,終是停下了手中動作。
他還是第一次幫旁人開蒙。
裴瓚的手掌鬆開,獨屬於男人的強烈侵略感驟然散去,他倚回圈椅,憊懶地道了聲:“學得不錯。”
在林蓉眼中,裴瓚是文曲星下凡,文采自是無人能及。能被大少爺誇讚,林蓉心中激動,不由抿唇微笑,眼中新雪初融。
林蓉謙遜地道:“都是大少爺教得好,那個……名師出高徒!”
裴瓚微微闔目:“林蓉,我不是你的師長。”
林蓉每次見裴瓚眯眸,總要心驚肉跳一番,她連忙改口:“奴婢就是順口那麼一說,我當然知道大少爺是主子。”
“嗯。”裴瓚沒其他話要說,賞了林蓉幾瓶愈傷的藥膏後,放她回房休息了。
裴瓚記起剛才林蓉呆傻仰望他的模樣,杏眸水光瑩亮、笑如雪澗浮花……林蓉很信賴主子,亦懂事聽話,無論他對她做什麼,她都全心依附,不躲不閃,任他施為。
裴瓚目光微沉,拇指輕壓上腕骨那串烏沉念珠。
若林蓉一直這般乖巧,他不介意賞她一場造化。
翌日,林蓉從綠珠那裡得知,昨天裴瓚去過大房,還鬨了好一場。
下人婆子們雖然不知道大房在鬨什麼,但裴瓚前腳一走,後腳沈佳就被送出了裴府,臨走前還用手掩麵,哭哭啼啼,誰都能猜出其中貓膩。
沈佳想與裴瓚交好的事,在偌大的家宅裡不是秘密,幾人東拚西湊也就猜出來,定是裴瓚不喜沈佳,故意在大太太麵前掃了她的臉,沈佳才會大哭出府。
綠珠比其他人知道得多,對林蓉擠眉弄眼,小聲道:“沒想到大少爺還挺護短,特意給你出頭呢!”
林蓉倒沒有竊喜的情緒,她想到昨晚的事,心裡隻覺得自己辦事還不夠老成,給裴瓚添了不少麻煩。
難怪深更半夜,他還要召她上前驗傷。
林蓉想到裴瓚待她的諸般貼心之處,又生出了給主子道謝的心思。
這幾天,裴瓚開始籌備上京諸事,他一回府就待在書房裡忙碌公務,時常熬到醜時才睡。大少爺再有能耐,也是肉眼凡胎的凡人,脾胃餓上一整晚,一定吃不消。
想到這裡,林蓉趁夜利用玉塵院的私灶,給裴瓚蒸了一份核桃鬆糕、蓮蓉玉帶糕,還熬了一盅清目醒神的百合銀耳湯。
林蓉仔細檢查了一下糕點、湯品的甜味,她知道裴瓚不嗜甜,入口微微回甘便好。
吃食的滋味不差,林蓉放下心來,高興地送膳去了。
玉塵院,書房。
深夜時分,燭火通明。
裴瓚與麾下副將鄭至明正在屋中議事。
秦王率領五萬精銳之師,北上入京,途徑州府,還有不少聯軍策應,儼然是要謀朝篡位。
世道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