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濁浪藏鱗
冰冷刺骨的水珠順著沈默之緊繃的脊背滾落,砸在濕滑汙穢的地麵上,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響。隔壁巡捕那幾句關於河汊腳印和帶血布條的粗鄙交談,如同寒冰尖錐,狠狠鑿穿了他剛剛因暫時安全而勉強構築起來的一絲屏障。暴露了!昨夜掙紮上岸的痕跡竟被如此迅速地發現!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本就濕冷的鬢角,與傷口清洗帶來的劇痛冷汗混為一體。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更加濃重的血腥鏽味,才勉強壓下喉頭那聲幾乎衝口而出的驚喘。巡捕就在隔壁!他們談論的地點如此具體——“老垃圾碼頭那邊的河汊子”!正是他昨夜爬上岸的地方!那團被踢進河裡的“破布條子”,極可能就是他從傷口上撕扯下來丟棄的!
危險如同實質的濃霧,頃刻間填滿了這狹小、潮濕、彌漫著硫磺與腐朽氣息的隔間。巡捕既然發現了上岸點,必然會以那片區域為中心,向四周輻射拉網搜索!這片緊鄰河岸、魚龍混雜的棚戶區舊裡弄,首當其衝!這個看似混亂的“清水湯”澡堂,絕非久留之地!
必須立刻離開!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瞬間壓倒了傷口的劇痛和身體的極度疲憊。沈默之猛地直起身,動作牽扯到肋下的傷口,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痛楚,讓他眼前金星直冒,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他迅速將冰冷濕透的破毛巾胡亂按在肋下,試圖壓住重新滲出的溫熱血液。不能再清洗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珍貴!
他強忍著眩暈和寒冷,以驚人的意誌力重新套上那身同樣冰冷、散發著腥臭與汙水味道的破爛衣衫。濕透的布料緊貼著傷口和冰冷的皮膚,帶來新一輪的折磨。他仔細地將匕首插回腰間皮鞘,確保能在第一時間拔出。做完這一切,他側耳貼在隔間薄薄的木板上,屏息凝神,如同最警覺的困獸。
隔壁的水聲和腳步聲似乎朝著通道入口的方向移動,漸漸遠去,隻剩下嘩嘩的流水聲在空洞的回響。外麵大廳裡,那幾個打盹的苦力發出疲憊的鼾聲。櫃台後的老頭似乎又陷入了瞌睡。
就是現在!
沈默之深吸一口氣,猛地拔掉木插銷,動作輕捷如同幽靈,閃身而出。通道裡的霧氣依舊濃重,視線模糊。他低著頭,用破氈帽嚴嚴實實地遮住大半張臉,刻意加重了幾分腳步的拖遝和身體的搖晃,模仿著那些因勞累過度而動作僵硬的苦力,一步一晃地朝著霧氣彌漫的通道出口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全身的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他強迫自己維持著這種看似自然、實則隨時可能崩潰的姿態。
昏黃的光線和渾濁的熱浪再次撲麵而來。他微微抬眼,迅速掃視了一眼大廳。那幾個苦力依舊歪在長椅上,鼾聲均勻。櫃台後的老頭低垂著頭,花白的頭發隨著呼吸輕微起伏,似乎睡得很沉。
沈默之的心稍稍一鬆,腳步不停,徑直朝著那厚重的油膩門簾走去。隻要穿過這道門簾,消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錯綜裡弄中,就還有周旋的餘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油膩的藍布門簾的刹那——
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魯的吆喝,如同冰雹般陡然砸碎了澡堂外死寂的空氣!
“開門!開門!巡捕房查人!快開門!”
重重的拍門聲如同擂鼓,震得整個門框都在簌簌發抖!油膩的門簾被外麵的人粗暴地撞擊著,劇烈晃動!
大廳裡打盹的苦力們被瞬間驚醒,茫然又驚恐地坐起。櫃台後的老頭也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惶和不知所措。
“來了!來了!長官稍等!”老頭慌忙應著,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繞過櫃台去開門。
沈默之的動作驟然僵在了距離門簾不足一尺的地方!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崩裂開來!追兵來得太快!堵死在了門口!退路已絕!
電光火石之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憑借著肌肉記憶,猛地一個側身,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貼著冰冷的櫃台邊緣,矮身向後疾退!目光如同銳利的刀鋒掃過整個廳堂——唯一的退路,隻剩下通往浴池的那條霧氣騰騰的通道!
就在老頭哆嗦著拉開插銷、油膩門簾被猛地掀開的瞬間,沈默之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重新沒入了那條彌漫著濃重白霧的通道深處!
“媽的!磨磨蹭蹭!”兩個穿著黑色製服、一臉凶悍不耐煩的華籍巡捕罵罵咧咧地闖了進來,腰間掛著警棍。冰冷的寒氣隨著他們的闖入猛然灌入渾濁溫暖的廳堂,帶起一陣混亂的氣流。當頭一個三角眼的巡捕粗暴地推開擋路的老頭,鷹隼般的目光立刻掃過那幾個驚魂未定的苦力,又掃過空蕩蕩的櫃台和通道口。
“有沒有看見一個生人?受了傷的!身上帶血!臭烘烘的!”三角眼厲聲喝問,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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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力們茫然地搖頭,驚恐地縮著身體。
老頭也哆嗦著回答:“長官……沒……沒見生人進來啊……都是些熟客……”
三角眼身後的另一個矮壯巡捕吸了吸鼻子,眼神狐疑地掃視著地麵和櫃台:“頭兒,不對!有股子怪味!像是……像是傷口化膿的腥臭味!還有……河水那股子淤泥臭!”他的目光猛地投向霧氣彌漫的通道:“從裡麵飄出來的!”
三角眼巡捕眼神陡然變得凶狠銳利,像嗅到血腥的鬣狗:“搜!給我仔細搜裡麵!一間一間查!”
老頭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麼,卻被三角眼一把粗暴地推開:“滾一邊去!彆礙事!”矮壯巡捕早已拔出了警棍,兩人一前一後,帶著騰騰殺氣,一頭紮進了那條充滿未知的狹窄通道!
沈南禾纖細的手指拂過紫檀木梳妝台光滑冰涼的台麵。昨夜那場驚天動地的轟炸似乎已是遙遠的噩夢晨曦微光透過蕾絲窗簾,給冰冷的臥室帶來一絲稀薄的暖意然而她指尖觸碰到的隻有一片死寂的冰涼。她拿起桌上那瓶尚未啟封的雪花膏,冰冷的玻璃瓶身貼著手心,裡麵的膏體凝固著,散發不出絲毫馨香。她擰開蓋子,那股熟悉的、帶著人工香精味道的甜香終於彌漫開來,卻絲毫無法驅散盤踞在心底的沉重寒意。
她抬起眼,望向梳妝鏡。鏡中的女子容顏依舊清麗,眉眼間卻籠罩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與隱憂。昨日下午在仁心草藥鋪的情景,不受控製地再次浮現——周老板那張愁苦的臉,眼神裡閃爍的、好幾次欲言又止的掙紮,以及門外巡捕那令人不安的來回踱步……
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沈南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雪花膏瓶子放下。她開始整理抽屜。抽屜裡大多是些零碎雜物舊照片、褪色的綢帶、幾枚用舊了的發卡……她的動作機械而仔細,仿佛要通過這種日常的重複來梳理紛亂的思緒。手指觸碰到抽屜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硬紙盒角落時,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碰到了她的指尖。
不是她記憶中任何熟悉的東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昨夜匆忙回來,心神不寧,竟完全沒有留意抽屜深處這突兀的觸感。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捏了出來。
一個扁平、毫不起眼的褐色小紙盒。盒子表麵沒有任何標記,隻有被長久放置而沾染的灰塵。非常普通,普通到她幾乎會忽略它的存在。但此刻,它的出現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突兀感。
沈南禾的心跳驟然加速,掌心滲出細密的冷汗。她記起來了!昨天下午在仁心草藥鋪,她站在櫃台前等待周老板抓藥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周老板緊張地、飛快地將一個小盒子塞進了櫃台下方的抽屜深處!動作慌亂得近乎鬼祟!當時她雖有疑慮,但被門外巡捕的腳步聲吸引,並未深究!
難道……就是這個盒子?!周老板想交給她的東西?!
她顫抖著手指,摳開那幾乎粘合在一起的盒蓋。盒子裡沒有任何藥材氣味,隻有一股淡淡的、陳年的紙張和木頭混合的氣息。借著晨曦微弱的光線,她看到盒子底部,赫然躺著一張疊得小小的、邊緣毛糙的廉價便簽紙。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期待與恐懼的激流瞬間席卷了她!她幾乎不敢呼吸,用劇烈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起那張薄薄的紙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