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秋,霜風漸起。陳默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難以抵禦寒意的薄棉袍,隨著擁擠的人流,踏上了十六鋪碼頭的青石板。喧囂鼎沸的人聲、鹹腥潮濕的江風、碼頭苦力沉悶的號子以及汽輪粗獷的嘶鳴,瞬間將他淹沒。黃浦江渾濁的江水拍打著鏽跡斑斑的輪船和駁岸,空氣中彌漫著煤煙、汗臭、劣質脂粉以及各種貨物混雜的濃烈氣味。這氣味,便是遠東第一都會——上海,給這個初到貴境的江南小鎮青年最初的、極具衝擊力的見麵禮。
碼頭上,人流如織,形形色色:長衫禮帽的先生、旗袍卷發的摩登女郎、短褂綁腿的苦力、巡捕房趾高氣揚的印度紅頭阿三、穿著破舊神色麻木的逃難者……陳默背著沉重的藍布包袱——裡麵是幾件換洗衣物、幾本視若珍寶的書、一封同鄉的引薦信分量輕得可憐)以及家中東拚西湊的最後一點盤纏,像一顆被隨意拋入激流的石子,茫然四顧。高樓大廈的輪廓在遠處灰蒙蒙的天空下若隱若現,勾勒出十裡洋場令人窒息卻又充滿蠱惑的繁華景象。這繁華,與他格格不入。他懷中揣著的幾張薄薄的鈔票和一小把叮當作響的角子,是他在這個陌生叢林裡唯一的籌碼,每一枚銅板都沉甸甸地壓在心口。當務之急,是尋一處安身立命的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招攬生意的“野雞車夫”和眼神閃爍、兜售著不明物品的各色人等,循著記憶中從書本和同鄉口中聽來的隻言片語,朝著閘北、南市那些“下隻角”的方向走去。那裡的房租,據說能讓像他這樣的“外鄉赤佬”有機會喘口氣。
穿過狹窄擁擠、兩旁多是低矮木結構房屋的弄堂,空氣變得更加汙濁。汙水橫流的街麵,晾曬在竹竿上層層疊疊的“萬國旗”,小販嘶啞的叫賣聲,煤球爐子嗆人的煙霧,構成了上海底層最為鮮活也最為殘酷的市井圖卷。陳默的目光在一處處張貼著告示的木板或牆壁上逡巡,尋找著“吉屋招租”的字樣。
終於,在一條名叫“福壽裡”的弄堂深處,他看到一張紅紙,上麵用拙劣的毛筆字寫著:“三樓亭子間招租,月租大洋四元,押一付三,限單身男子。”
陳默心頭一跳,四塊大洋!這幾乎是他月盤纏的一半!但他彆無選擇。深吸一口氣,他敲響了樓下漆皮剝落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乾癟精瘦的老太婆,穿著靛青布衫,腦後挽著髻,嘴裡叼著根旱煙管,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陳默,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做啥?”
“阿婆,我看上麵寫著三樓亭子間招租……”陳默儘量讓自己的吳語顯得不那麼生硬。
老太婆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哦,那間小房子啊。四塊洋鈿一個月,押一付三,先付十六塊大洋,沒啥問題就跟我上來看看。”她的語氣不容商量。
踩著吱呀作響、陡峭狹窄的木樓梯上到三樓,穿過堆滿雜物的昏暗走廊,老太婆推開一扇低矮的木門。一股濃烈的黴味混合著灰塵的氣息撲麵而來。
所謂的“亭子間”,名副其實地在樓梯轉彎處上方,利用坡頂下的空間搭建而成。麵積頂多五六平米,高度極低,陳默站著隻能彎腰。一扇小小的老虎窗,玻璃臟汙,透進的光線昏沉暗淡。屋內空空蕩蕩,隻有一張搖搖晃晃的竹榻,角落裡積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牆壁斑駁,雨水滲漏的痕跡清晰可見,空氣冷得像冰窖。
“阿婆,這……這就要四塊大洋一個月?”陳默看著這連放張桌子都困難的逼仄空間,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小赤佬,儂懂啥?”老太婆吐出一口煙圈,滿臉鄙夷,“上海灘啥地方?寸土寸金!福壽裡這地段,四塊洋鈿已經很便宜了!前頭霞飛路的公寓,一間房要幾十塊呢!要租伐?後麵等著看的人多著呢!”她作勢要關門。
押一付三,十六塊大洋!這是陳默全部盤纏的八成!若給了,他連吃飯都成問題,更彆提接下來的謀生。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艱難地開口:“阿婆,我……我身上沒帶那麼多,能不能……”
“不能!”老太婆不耐煩地打斷他,“沒銅鈿租啥房子?尋啥開心!讓開讓開!”她像驅趕蒼蠅般揮著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沉重的關門聲像一記耳光甩在陳默臉上。他站在昏暗的走廊裡,聽著樓下傳來的市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窮”字在這座城市的千鈞重量。他默默走下樓梯,重新彙入弄堂的人流,背影顯得更加單薄落寞。
接下來的尋覓,像一場漫無邊際的苦役。他看過所謂的“灶披間”廚房改造),租金三塊半,但終日油煙彌漫,隔壁就是炒菜聲和主仆的叱罵聲;他打聽過“鴿子籠”,位於頂樓曬台搭建的簡陋棚屋,租金三元,夏熱冬寒,遇上台風天更是岌岌可危;他甚至被一個看似熱心的二房東帶到一處更偏僻的棚戶區,那裡多是草棚和油氈房,被稱為“滾地龍”,租金兩塊大洋,但環境惡劣,汙水橫流,衛生狀況堪憂,且魚龍混雜,安全毫無保障。每一次碰壁,每一次目睹更為艱辛的生存狀態,都讓陳默的心往下沉一分。上海灘的繁華背後,是無數像他這樣的“浮萍”在泥濘中掙紮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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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南京路上的霓虹燈開始閃爍,舞廳裡飄出靡靡之音,電車叮叮當當駛過。這一切的流光溢彩,與饑腸轆轆、雙腿如同灌鉛、在寒風中踟躕的陳默毫無關係。肩上的包袱愈發沉重,勒得肩膀生疼。他需要一個過夜的地方。
那些掛著“xx旅社”招牌的旅館,門口穿著講究的門童和裡麵透出的溫暖燈光,是他不敢奢望的。他拐進一條更昏暗的小巷,終於看到一塊寫著“平安小客棧”的破舊木牌。推門進去,一股劣質煙草、汗臭和隔夜飯菜的氣味撲麵而來。櫃台後一個打著赤膊、胸口刺青的壯漢斜睨著他:“住店?”
“最……最便宜的通鋪,多少錢一晚?”陳默的聲音帶著疲憊。
“通鋪,三角洋鈿一晚。押金兩角,明早退房時還。”壯漢吐出一口濃痰,報出價格。
三角錢!這相當於他大半天的飯錢。但露宿街頭更不可想象,初秋的夜風已足夠刺骨。他咬咬牙,數出五個角子遞過去。壯漢收了錢,扔給他一張油膩的木牌:“樓上左轉第三間,自己找鋪位。規矩點,彆惹事!”
通鋪房間在二樓,推開門,一股更濃鬱的體臭和腳臭味幾乎令人窒息。一間狹長的屋子裡,兩排用木板勉強搭起的大通鋪,上麵胡亂鋪著草席和破舊的毯子,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幾號人。鼾聲、磨牙聲、夢囈聲此起彼伏。空氣汙濁不堪,唯一的光源是牆角一盞昏暗的煤油燈。
陳默在靠門口的空隙處勉強擠下,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裡當作枕頭。身下的木板硬得硌人,旁邊的漢子翻了個身,帶著濃烈蒜味的口氣噴在他臉上。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但環境的惡劣和內心的巨大茫然讓他根本無法入睡。他睜大眼睛,望著被油煙熏得烏黑的天花板,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警笛聲和更夫的梆子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卑微與無助。這三角錢換來的,不過是一方汙濁混沌的空間,離他想象中的“魔都尋夢”,相隔萬裡。
第二天拂曉,陳默幾乎是逃離了那間小客棧。押金拿回了兩角,但他感覺自己身上似乎也沾染了那揮之不去的低劣氣味。他必須儘快找到更穩定的住處!昨日亭子間的價格讓他徹底死心,他將目標轉向更廉價的“統間”床位——那種如同沙丁魚罐頭般擁擠的集體宿舍。
幾經輾轉打聽,在閘北一處靠近蘇州河、空氣中常年飄散著工廠廢氣和汙河水腥臭的弄堂深處,他找到一棟灰撲撲的三層磚木小樓。門口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德興公寓”。一個穿著油漬麻花短褂、剔著牙的矮胖男人坐在門口曬太陽。
“先生,聽說這裡有便宜的床位出租?”陳默上前詢問。
矮胖男人斜眼打量他,吐掉牙簽:“嗯,是有。三樓大統間,還有幾個鋪位。一個月一塊八毛大洋,押一付一,水電煤另算,月底攤派。”他伸出兩根油膩的手指比劃著,“我叫王德發,這裡都叫我王老板。”
一塊八毛!押一付一!總共三塊六毛!雖然仍是筆不小的開銷,但比起亭子間押一付三的十六塊大洋,已是巨大的“優惠”。陳默心中燃起一絲希望:“王老板,我能先看看房間嗎?”
“行,跟我來。”王德發懶洋洋地起身。
樓道狹窄陡峭,牆壁被油煙熏得漆黑。推開三樓儘頭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汗酸、腳臭、劣質煙草、隔夜食物和黴味——如同實質般湧出,讓陳默胃裡一陣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