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斷刃無聲
那聲非人的慘嚎耗儘了郝鐵錘最後一絲氣力,如同被抽去脊骨的困獸,他重重地癱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麵,身體像破碎的風箱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與燒酒的辛辣,每一次呼氣都伴隨無法抑製的、垂死般的嗬嗬抽噎。左腿根部的劇痛並未因鋸條的停止而平息,反而像無數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紮進每一寸神經末梢,又像是被無形的巨輪反複碾壓,將殘存的皮肉和斷骨碾成齏粉!無邊的黑暗夾雜著刺目的金星輪流席卷著他的意識,每一次沉淪都仿佛墜向無儘深淵,又被那撕裂靈魂的劇痛狠狠鞭笞回現實的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一股極其辛辣苦澀的液體強行灌入他乾裂灼痛的喉嚨,粗暴地將他從昏迷的邊緣再次拖回。郝鐵錘猛地睜開眼,眼球布滿蛛網般的血絲,視野模糊扭曲,隻能勉強辨認出老煙袋那張布滿溝壑、寫滿焦慮和悲痛的臉,以及他手中那個粗糙的陶碗邊緣。
“……撐住……鐵錘……撐住啊!”老煙袋的聲音帶著哭腔,渾濁的淚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溝壑流淌下來,滴落在郝鐵錘被冷汗和汙血浸透的衣襟上。
郝鐵錘無法回應,喉嚨火燒火燎,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他下意識地想動,想蜷縮,想抓住點什麼來抵禦那滔天巨浪般的痛苦——然而,身體隻做出一個微弱的、瀕死的抽搐!隨後,一種更巨大、更徹底的冰涼死寂感,猛地攫住了他全部的感覺!
左腿……沒了!
這個遲來的、絕望的認知,比剛才鋸骨的劇痛更猛烈地擊中了他!他猛地側頭,充血的眼珠艱難地向下轉動——
視線所及,左腿膝蓋上方,隻剩下一個被厚厚白布布上正迅速洇開刺目的鮮紅)和幾圈粗糙麻繩緊緊捆紮的、錐形的斷茬!褲子早已被撕掉,空蕩蕩的!那裡本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支撐著他衝鋒、跳躍、搏殺的血肉筋骨!此刻,隻剩下一團被粗暴包紮的、毫無生氣的布包!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靈魂被硬生生剜掉一塊的巨大空虛感,如同冰水混合著毒液,瞬間灌滿了他胸膛的每一個角落!
“呃……呃呃……”他喉嚨裡翻滾著意義不明的嗚咽,身體無法控製地痙攣,一股混雜著膽汁和血腥味的滾燙液體猛地衝上喉頭。他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絕望的涎水和渾濁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混雜著臉上的塵土和血痂,一片狼藉。
“按住!彆讓他亂動!”老醫生低沉嘶啞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響起,如同冰冷的鐵錨,試圖壓下失控的風浪。他手裡拿著一團浸透了某種暗褐色藥汁的布,動作迅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死死按壓在郝鐵錘大腿斷口的布包上。那布包上瞬間湧出的鮮血,將原本的褐色藥汁染得越發汙濁。
劇痛、失血、屈辱、殘缺帶來的巨大衝擊……所有的力量都在飛速流逝。郝鐵錘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隻能隱隱感覺老煙袋和老醫生焦急地將他抬了起來,沉重的身體落在另一張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板床上。冰冷的木板硌著骨頭,身體像被打散的破布袋,再沒有一絲一毫他能掌控的部分。隻有那斷腿處持續不斷的、鑽心噬骨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空虛,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著他那殘酷的現實。他癱在草席上,如同一具等待腐朽的殘軀,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著他還苟延殘喘。汗水、淚水、血水混合著塵埃,在他身下緩慢地洇開一小片汙濁而絕望的濕痕。
“鐵錘……鐵錘……”老煙袋的聲音仿佛隔著厚厚的棉絮傳來,模糊不清。郝鐵錘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隻能無力地掀開一絲縫隙,渙散的目光勉強投向聲音的方向。
老煙袋那張布滿風霜和淚痕的臉湊得很近,渾濁的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深不見底的悲愴。“聽我說……你得聽我說……”他用力抓著郝鐵錘完好的右臂,指甲幾乎掐進皮肉裡,試圖傳遞某種力量。
“陳三水……那個千刀萬剮的畜生!”老煙袋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嘶啞顫抖,“他把閘北……整個區的根子都賣給黑衫隊了!‘算盤李’……當場就被亂槍打成了篩子!臨死……臨死還用算盤珠子砸瞎了一個狗腿子的眼!”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巨大的哽咽讓他幾乎說不出話,“趙裁縫……被他們活活用燒紅的烙鐵……燙死在縫紉機板上!還有‘小馬夫’……才十七歲啊!被吊在電線上……活活抽乾了血……屍體就扔在街口示眾!”每一個名字,每一個慘狀,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郝鐵錘麻木的心口反複切割、攪動!
“整個閘北的聯絡網……塌了!兄弟們……死得太慘了……”老煙袋的聲音低了下去,隻剩下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嗚咽。他布滿老繭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臉,將更多的淚水和汙垢揉搓在一起。“就剩我了……就剩我這個老廢物……東躲西藏……”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郝鐵錘空洞的瞳孔,“鐵錘!你得活!你得替他們活!你得替他們……把那叛徒的心肝挖出來看看!是黑的還是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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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陳三水!
閘北!兄弟們的血!
老煙袋嘶啞含血的控訴,如同驚雷,一道道劈入郝鐵錘混沌沉淪的意識深淵!麻木的心臟被強烈的毒火和恨意狠狠灼燒!趙裁縫、算盤李、小馬夫……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帶著最後的慘狀在眼前扭曲閃現!他猛地張開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漏氣的破風箱,又像瀕死野獸不甘的嘶鳴!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液體猛地湧上喉頭!
噗——!
一大口濃稠、暗紅的鮮血,如同壓抑了千年的岩漿,從郝鐵錘口中狂噴而出!血沫濺在草席上、老煙袋的衣襟上、冰冷的地麵上,散發著濃重的腥甜氣味。這口血噴出,反而像抽掉了他體內最後一點支撐殘軀的暴戾之氣。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更加渙散,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呼吸還在艱難地維持著。
“鐵錘!”老煙袋驚駭欲絕,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跡。
“急怒攻心!氣血逆行!”一旁沉默處理著林默傷口的老醫生頭也不抬地厲聲道,聲音依舊冷硬如鐵,“你再刺激他!他現在就得咽氣!讓他靜!”
老煙袋張了張嘴,看著郝鐵錘那死灰般的臉色和嘴角刺目的血跡,最終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抱著頭,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沉悶痛苦的嗚咽。診所裡隻剩下林默微弱斷續的呼吸聲,郝鐵錘沉重的喘息,以及老醫生清洗器械時偶爾發出的輕微磕碰聲。濃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藥味和絕望的氣息,幾乎凝固成了實體,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時間在壓抑的死寂中緩慢爬行。郝鐵錘的意識在無邊的痛楚和冰冷的黑暗中浮浮沉沉。斷腿處持續的劇痛如同永遠不會停歇的酷刑。恍惚間,他感到有人在動他殘存的大腿根部,動作粗暴而迅速。冰冷刺骨的液體再次潑灑在敏感的創口附近,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旋即又被更猛烈的痛覺淹沒。接著是布條被粗暴撕扯、打結、勒緊的巨大壓力,仿佛要將那斷茬徹底碾碎!他悶哼著,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反抗,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鬼嚎什麼!咬著!”一塊散發著黴味和汗臭的破布粗暴地塞進了郝鐵錘的嘴裡。那是老醫生冰冷的命令。他正用沾滿血汙的手,將一條更寬的、浸透了止血藥粉的麻布條,死死地纏繞在斷腿上,用儘全身力氣打了一個死結!那力度,幾乎要將郝鐵錘殘存的大腿骨勒斷!
劇痛讓郝鐵錘眼前發黑,牙齒深深陷入那塊肮臟的破布,發出咯咯的摩擦聲。他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彈動了幾下,最終隻能無力地癱軟,任由對方處置。屈辱和憤怒如同毒藤纏繞著心臟,然而身體徹底背叛了他,除了承受,彆無選擇。處理完他,老醫生又立刻回到了林默床邊,繼續用他那種近乎冷酷的速度清理傷口、換藥。
外麵天色似乎更亮了一些,但狹小的診所裡依舊昏暗如夜,隻有那盞煤油燈搖曳著微弱昏黃的光,將人影拉得猙獰變形,投在爬滿黴斑的牆壁上。壓抑的氣氛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
突然!
一連串極其粗暴、沉重的砸門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毫無預兆地在死寂中炸響!那力道之大,震得糊在門縫上的舊報紙簌簌發抖,連帶著整個診所破舊的板壁都在嗡嗡震動!
咚!咚!咚!
“開門!巡捕房查戶口!快開門!”一個極其蠻橫粗暴的公鴨嗓子在門外嘶吼,伴隨著更多雜遝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槍械碰撞的嘩啦聲!顯然門外不止一人!
診所內的空氣瞬間凍結!
老煙袋如同被電擊般猛地從地上彈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圓,臉上血色儘褪!他幾乎是本能地撲向牆角,慌亂地摸索著什麼,身體因極度的恐懼和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篩糠般抖個不停。
正在給林默換藥的老醫生動作陡然一僵!他那張清臒的臉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渾濁的老眼裡瞬間爆射出鷹隼般銳利而冰冷的光!但他手上的動作竟沒有絲毫停頓,反而加快了幾分,極其利落地將一塊新的藥布貼壓在林默胸口,纏緊!
郝鐵錘躺在草席上,感官被劇痛折磨得異常遲鈍,但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暴戾氣息的砸門聲和吼叫,卻像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穿了他昏沉麻木的意識!巡捕房?!查戶口?!在淩晨這個鬼時間?!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水當頭澆下,瞬間衝淡了身體的劇痛和虛弱!他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扇被砸得劇烈搖晃的破木門!陳三水?!黑衫隊?!他們找來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老煙袋的心臟!他慌亂地摸索著,終於在牆角一堆廢棄的藥材麻袋下,抽出了一把鏽跡斑斑、刃口崩了好幾處的柴刀!他雙手緊握著刀柄,刀尖卻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蘆葦,隻能徒勞地對著那扇隨時可能被撞開的破門,牙齒咯咯作響,臉上是瀕死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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