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煤灰下的微光
寅時末刻,墨汁般濃稠的夜色終於被東方天際一絲若有若無的魚肚白刺破,稀釋成冰冷的鐵灰色。寒霧如同垂死巨獸呼出的濁氣,沉甸甸地壓在閘北低矮破敗的屋簷和廢墟之上。空氣裡彌漫著塵埃、硝煙未散的苦澀和一種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血腥甜膩氣。
獨輪板車的木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老煙佝僂著背,脖頸上青筋暴凸,用儘全身力氣推著沉重的車架在凹凸不平、遍布碎石瓦礫的巷道上艱難前行。每一次顛簸,都如同鈍刀在郝鐵錘斷裂的腿骨上狠狠鋸割。他躺在冰冷的車板上,身下墊著幾捆散發著黴味的稻草,蓋著一塊同樣散發著土腥氣的破舊草席。林默被麻布緊裹的身體,就固定在他僅存的右腿旁側,冰冷而僵硬,如同車板上另一塊沉重的石頭。每一次車輪碾過坑窪帶來的劇烈震顫,都讓郝鐵錘牙關緊咬,眼前陣陣發黑,喉嚨深處翻滾著強行吞咽下去的悶哼。高熱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虛弱的軀殼裡肆虐,汗水早已浸透了破爛的內衫,又被清晨刺骨的寒風一激,冰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惡寒的戰栗。他隻能死死摳住車板邊緣的木頭,指甲縫隙裡塞滿了汙黑的泥土和暗紅的血痂,靠著這股鑽心的疼痛維持著最後一線清醒。
巷子幽深曲折,是閘北這片瘡痍之地裡蛛網般盤繞的縫隙。兩旁的斷壁殘垣在黎明的微光裡投下幢幢鬼影,如同無數窺伺的眼睛。老煙袋像一隻受驚的老鼠,神經繃緊到了極限。他推著車,耳朵卻高高豎起,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一雙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可能的轉角、每一扇緊閉或者洞開的破門。他的心臟擂鼓般撞擊著單薄的胸腔,每一次拐彎,都做好了迎麵撞上巡邏隊黑洞洞槍口的準備。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沉重。
“前麵……左拐……進死胡同……”郝鐵錘的聲音微弱地從草席下傳來,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肺腑深處的灼痛。他僅憑一絲殘存的、對這閘北每一條暗巷如同熟悉自身掌紋般的記憶指引著方向。
老煙袋沒有絲毫遲疑,依言猛推車把,板車吱嘎怪叫著拐進一條更窄、更深的巷道儘頭。幾堵半塌的土牆和一堆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垃圾雜物,將儘頭堵得嚴嚴實實。這裡如同被遺忘的角落,死寂得隻有風吹過破瓦罐的嗚咽。老煙袋幾乎虛脫,靠著冰冷的土牆大口喘息,汗水和清晨的霧氣混合在一起,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淌下。
“放我……下來……”郝鐵錘喘息著命令。
老煙袋費力地將他連同草席一起拖下板車,讓他靠在冰冷的土牆根。郝鐵錘剛落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就猛地爆發出來,身體蜷縮如蝦,肩膀劇烈地聳動。他用那隻還算完好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溢出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暗紅血沫。劇烈的震動牽扯著斷腿,劇痛如同海嘯席卷,幾乎將他徹底淹沒。他急促地喘息,胸膛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嘶鳴,眼前金星亂舞。
“鐵錘!撐住!”老煙袋驚慌地拍打著他的背脊,聲音帶著哭腔。
“……死……不了……”郝鐵錘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跡。他抬起冷汗涔涔的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眸光如同淬煉過的寒冰,死死盯住老煙袋驚惶失措的臉,“你……現在……聽好……”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擠出來的血塊,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森寒力量。
“把……林默……藏好……垃圾堆……深處……”
“弄臟……你自己……臉上……身上……煤灰……越多越好……”
“推車……去……三號碼頭……南邊……廢棄的……同興煤場……”
“從……後牆缺口……進去……”
“裡麵……最左邊……第三間……塌了頂的……屋子……”
“等我……”
老煙袋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三號碼頭?那……那都是青皮的碼頭!巡捕的黑狗子也常去!太險了!煤場?塌了頂?鐵錘,你……”
“照……做!”郝鐵錘猛地攥緊了他的手腕,那隻手如同燒紅的鐵鉗,一股巨大的力量幾乎要捏碎老煙袋枯瘦的骨頭。眼神裡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隻有冰冷的命令和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把……痕跡……弄乾淨!快……走!”
老煙袋被那眼神裡的死寂煞氣懾住,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問。他慌忙將林默冰冷的身體拖向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深處,用肮臟的破麻袋、廢棄的竹筐層層掩蓋。接著,他發狠似的抓起地上冰冷的濕泥和煤灰,不顧一切地往自己臉上、脖子上、破棉襖上塗抹揉搓,很快就將自己弄得如同剛從煤窯裡爬出來的鬼影,隻有一雙眼睛在汙黑中驚恐地轉動。他最後看了一眼靠在牆角、氣息奄奄卻眼神如刀的郝鐵錘,喉嚨哽咽了一下,猛地推起空板車,帶著赴死般的決絕,衝出了死胡同,沿著郝鐵錘指示的方向,消失在鉛灰色的霧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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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腳步聲和板車吱嘎聲遠去。
死胡同裡隻剩下絕對的死寂和刺骨的冰冷。
郝鐵錘靠坐在冰冷的牆角,斷腿處尖銳的劇痛和高熱帶來的眩暈,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輪番噬咬著他殘存的意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灼燒般的痛楚和細微的血腥氣。他閉上眼睛,試圖集中精神,對抗那幾乎要將他拖入黑暗深淵的虛弱。腦海裡,林默那張凝固著巨大問號的臉龐、算盤李懸在電線杆上滴血的頭顱、小馬夫稚嫩身體剝皮後的猩紅……一幕幕地獄景象瘋狂閃回,與陳三水在火光中諂媚油滑的嘴臉不斷重疊、放大!刻骨的仇恨如同岩漿在冰冷的軀殼裡奔湧,是支撐他不陷入昏迷的唯一燃料。
“……彆信眼睛……”
“……陳……”
“……他背後……有鬼……”
林默臨終前那微弱卻如同驚雷般的話語,再次在他混沌的意識裡炸響!
“彆信眼睛?”郝鐵錘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意識在劇痛和仇恨的漩渦裡艱難地掙紮回溯。記憶的碎片翻滾著:出事前一天深夜,林默獨自一人從外麵回來,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自己當時半睡半醒問了一句,他卻隻含糊地說“看走了眼”,隨即就沉默地坐到天亮……還有更早一些時候,在商議那批從碼頭轉移武器線路的關鍵會議上,陳三水一反常態地大力讚同林默提出的冒險方案,當時自己還覺得是陳三水轉了性……林默那時看向陳三水的眼神……似乎……似乎並非讚同,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疑慮?
心臟猛地一陣緊縮!像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
這些當時未曾留意的細微片段,此刻在林默臨終話語冰冷的映照下,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刺目!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照亮了早已存在卻被忽略的深淵!難道……難道林默那時就已察覺了陳三水的不對勁?他口中的“看走了眼”,指的就是陳三水?他最後拚死警示的“鬼”,就藏在陳三水身後?那會是誰?誰能讓陳三水這條毒蛇如此俯首帖耳?誰……才是這一切背叛和鮮血真正的幕後黑手?!
巨大的驚疑如同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壓過了肉體的劇痛!郝鐵錘猛地睜開眼,瞳孔深處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不是巡捕房,不是黑衫隊……還有更大的鬼!林默用命換來的警示,指向了更深的黑暗!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卻無比清晰的皮靴踩踏碎磚的聲音,伴隨著壓低的交談,如同冰冷的毒蛇,陡然從死胡同口的方向傳來!
“媽的,這鬼地方,連個鬼影都沒有!隊長非得讓搜……”
“少廢話!仔細點!上麵說了,那郝鐵錘斷了腿,肯定跑不遠!發現可疑的,格殺勿論!一千大洋就是你的!”
“嘿嘿,要是真撞上那殘廢……”
兩個穿著黑色製服的巡捕身影,如同索命的幽靈,赫然出現在巷口!他們端著長槍,槍口在黎明的微光下閃著幽冷的金屬光澤,警惕的目光掃視著這條死胡同的每一個角落!
郝鐵錘的心臟瞬間沉到了冰點!身體僵硬如石,連呼吸都停滯了!完好的右手,死死摳進了身下冰冷的泥土裡!
兩個巡捕走了進來,靴子踩在碎石垃圾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其中一個瘦高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垃圾堆,又掃過牆角蜷縮在陰影裡的郝鐵錘——一個渾身汙穢、奄奄一息的乞丐。他嫌惡地皺了皺眉鼻子,嘟囔道:“媽的,晦氣!一個臭要飯的快凍死了!”
另一個矮壯的巡捕卻沒那麼大意,他端著槍,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子,在郝鐵錘身上來回刮了幾遍,尤其在郝鐵錘用破草席勉強蓋住的下半身多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的狐疑。
時間仿佛凝固!
冰冷的地麵寒氣順著脊椎直衝腦髓!
郝鐵錘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矮壯巡捕那如同實質的目光帶來的死亡壓力!他強迫自己維持著瀕死乞丐般的僵硬姿態,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下,隻有胸腔深處那翻騰的血腥氣,如同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忍耐極限。
矮壯巡捕的槍口,緩緩地、緩緩地指向了蜷縮在牆角的郝鐵錘。食指,微微扣緊了冰冷的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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