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博古疑蹤
廢棄木料堆散發出的濃烈桐油與黴腐氣味,像一層黏膩的油膜,死死糊在沈默之的口鼻之上。他蜷縮在陰暗的死角,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磚牆,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灼痛和鐵鏽般的血腥氣。汗水、血水、泥濘與方才滾燙的茶水混合成汙濁的泥漿,幾乎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用力眨了眨眼,睫毛粘連著汙垢,視野依舊模糊。指尖傳來的劇痛提醒著他方才那場亡命攀爬的代價,頰邊和頸部的劃痕也在火辣辣地灼燒。他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著,艱難地探向腰間——隔著被汗水、血水浸透的粗布衣料,那個油紙包裹著的、冰冷堅硬的觸感依然清晰!圖紙碎片還在!
這冰冷的觸感,如同一劑強效的清醒劑,猛地刺入他幾乎被疲憊和劇痛麻痹的大腦。活下去!把這碎片送抵終點!“博古齋”——這三個字幾乎是用血刻在他的意識深處。
他咬緊牙關,撕下裡衣相對乾淨的一角布條,胡亂而用力地纏裹住手掌上綻裂流血的傷口,又將臉上那道最深的劃痕草草勒住,布條很快被暗紅的血漬滲透。
夕陽的血色正悄然爬上遠處老城隍廟大殿那金色的飛簷,勾勒出它龐大而沉默的輪廓。下方,是無數高低錯落的青黑色屋脊、狹窄如腸的弄堂、蛛網般縱橫交錯的晾衣竿,以及更深處那片人聲鼎沸、煙氣繚繞的廟會區域。這片由陳舊磚木和鼎沸人聲構成的巨大迷宮,既是唯一的生路,也可能瞬間化作吞噬他的巨口。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灰塵、油汙和自身血腥味的空氣沉重地灌入肺腑。不能再耽擱!追捕的獵犬隨時可能嗅著血腥再次撲來。他用儘意誌力壓下身體的抗議,像一隻受過重傷卻必須繼續狩獵的野豹,再次將自己投向這片屋脊與窄巷構成的複雜叢林。
他不再試圖靠近那條掛著“博古齋”招牌的青石板岔道入口。方才的槍聲、混亂和特務凶狠的咆哮猶在耳畔!那裡,此刻無疑已成龍潭虎穴,至少布滿了監視的眼睛和待發的槍口。
沈默之選擇了一條更迂回、更隱蔽的路徑——繞行至老城隍廟主殿的後側區域。這裡廟宇的建築更為密集,香客、攤販和看熱鬨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湧動,空氣裡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香燭紙灰、廉價脂粉、小吃油煙和汗液的混合氣味。巨大的喧囂聲浪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保護層,足以淹沒許多不尋常的聲響和動作。
他混在熙攘的人流中,儘量利用高大香爐、售賣神像的攤檔以及摩肩接踵的行人作為移動的掩體。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視野開闊的製高點——殿閣的回廊、茶館的二樓窗戶、甚至那些售賣燈籠的高杆頂端。果然,在正殿側麵一座三層茶樓飛簷的陰影下,他捕捉到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望遠鏡鏡片!另一個方向,一個倚在售賣“城隍老爺靈符”攤子旁、頭戴破氈帽的男子,看似在挑選符紙,但那過於僵硬的站姿和不停瞟向“博古齋”方向的眼神,暴露了他的身份。暗樁!層層疊疊的暗樁!特務已將“博古齋”及其周邊區域,圍成了一個無形的、致命的鐵桶陣!
正麵接近,無異於一頭撞向槍口上的刺刀。情報必須送達,但絕不能以自投羅網的方式!
沈默之的腦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記憶碎片迅速拚接——老城隍廟區域的布局圖曾是他抵達上海後反複強記的重點之一。“博古齋”位於廟市外圍偏東北角的岔巷深處,鋪麵不大,分前後兩進。前店狹窄,陳列些普通瓷器、銅錢和真假難辨的“古玩”。後進略深,是店主起居和存放“貴重物品”之所。最關鍵的是,資料曾隱晦提及,這家店存在一條極其隱秘的通道!並非為了逃生,而是舊時同行間私下轉運敏感貨物的“老鼠道”!入口似乎就在後進那間堆放雜物的狹窄庫房裡!
這條塵封已久的暗道信息,此刻在他腦中驟然點亮!但具體位置、開啟方式、是否還能通行,全是未知數!這幾乎是一場絕望的賭博!
他需要一個接近博古齋後身的機會!一個避開所有前門和主要巷道監視點的機會!
目光掃過喧囂擁擠的廟會主街,最終鎖定在主街道與廟宇後身狹窄空地之間,一座掛著“王記素齋”招牌的兩層老店。這家素菜館生意興隆,樓下的食客排著長隊,樓上的雅座也人聲鼎沸。更重要的是,它的後廚區域,與“博古齋”的後牆幾乎隻隔了一條僅容兩人側身而過的小夾弄!那是被兩側高聳山牆擠壓出的、堆滿雜物和泔水桶的肮臟縫隙,尋常人根本不會涉足!
唯一的路徑,隻能從那家“王記素齋”的後廚穿過去!
沈默之壓下心跳,整了整沾滿汙穢、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外衣,低著頭,儘可能自然地隨著人流湧向“王記素齋”那熱氣蒸騰、人聲鼎沸的店麵。門口迎客的夥計高聲吆喝著,忙著引導客人入座,根本無暇注意一個衣著破舊、低頭閃入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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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避開樓下擁擠的堂食區,目標明確地沿著狹窄的木樓梯快步登上二樓。二樓雅座間用屏風簡單隔開,同樣座無虛席。跑堂的夥計端著托盤在座位間靈活穿梭,高聲報著菜名。沈默之的目光迅速掃視,很快捕捉到目標——最靠近後窗位置的一個雅間,屏風半開,裡麵幾位穿著長衫的客人正高談闊論,桌上杯盤狼藉,顯然已近尾聲。
他不動聲色地避開跑堂夥計的視線,貼著牆邊的陰影,迅速閃身進入那個雅間。裡麵的客人正為某個話題爭論得麵紅耳赤,根本沒留意這個突然闖入的、滿身汙穢的“陌生人”。沈默之的目光迅速鎖定雅間內側那扇緊閉的木門——那是通往後廚備餐和運送垃圾的專用通道!
他一個箭步上前,在雅間內客人驚愕的目光投射過來的瞬間,猛地拉開了那扇木門!
一股濃烈的油煙、剩菜和濕抹布混合的濃烈氣味撲麵而來!門後是一條狹窄、陡峭、貼著油膩牆壁向下的木樓梯,樓梯儘頭便是人聲鼎沸、鍋勺叮當的後廚!
“喂!你乾什麼的?!”雅間裡一個客人反應過來,厲聲喝問。
沈默之根本不答,反手“砰”地一聲帶上門,身體已如離弦之箭,順著陡峭油膩的樓梯疾衝而下!
樓下廚房的喧鬨瞬間被放大!巨大的灶台火焰升騰,廚師揮舞著鐵勺,幫廚的夥計洗刷著堆積如山的碗碟,吆喝聲、水流聲、炒菜聲震耳欲聾。沒人注意到一個黑影從樓梯上猛衝下來!
沈默之像一道貼地的影子,利用堆放蔬菜的籮筐和巨大的蒸籠作為掩護,靈活地穿過這片充斥著熱浪、油煙和混亂的區域。他的目標清晰無比——後牆那道敞開著、用於傾倒泔水和運送食材的後門!
一個正端著一大盆待洗碗碟的夥計恰好擋在通往後門的狹窄過道上!
“讓開!”沈默之低吼一聲,身體已強行從對方身側擠過!巨大的衝力讓那夥計一個趔趄,手中沉重的瓦盆脫手飛出!
“嘩啦——哐當!”
刺耳的碎裂聲淹沒在廚房的嘈雜裡,卻也引起了附近幾個廚工的注意。
“乾什麼的?”
“攔住他!”
幾聲驚疑的呼喝響起!但沈默之的速度更快!在幾雙沾滿油汙的手試圖抓向他後背的瞬間,他已如遊魚般衝出後門!
冰冷、汙濁、混雜著食物腐敗和排泄物濃烈惡臭的空氣瞬間將他包裹!眼前是一條狹窄得令人窒息的小夾弄!兩側高聳的磚牆斑駁發黑,布滿了青苔和油汙。腳下是濕滑黏膩的垃圾和流淌的泔水。幾隻碩大的老鼠在堆積的破筐爛桶間驚惶竄過。這裡,是城市光鮮背麵最肮臟的褶皺!
沈默之不顧一切地踩著濕滑的地麵向前衝!目光急掃兩側牆壁。左側,是“王記素齋”油汙厚重、掛滿黑色油漬的後牆;右側,那相對乾淨些、隻有些陳舊雨水痕跡的青磚牆壁,無疑正是“博古齋”的後身!
他疾奔幾步,在夾弄深處一堆散發著惡臭的廢棄竹筐後麵停下。就是這一段牆體!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推算,這堵牆之後,應該就是博古齋後進那間堆放雜物的庫房!
牆麵似乎渾然一體,隻有幾道深深的裂縫和幾塊凸起的、布滿灰塵的舊磚。入口在哪?!
時間緊迫!遠處素菜館後門傳來的叫罵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沈默之的心臟狂跳,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牆麵上急速摸索!汗水和汙垢浸入指尖的傷口,帶來針刺般的劇痛,但他完全顧不上了!眼睛死死盯著每一寸可疑的磚縫!
沒有!找不到任何機關痕跡!難道情報有誤?或者那暗道早已被徹底封死?!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即將淹沒頭頂的刹那——
他的指尖猛地在一塊看似普通的、微微凹陷的青磚邊緣摸到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於旁邊磚塊的冰冷銳利感!像是金屬長年累月摩擦留下的極淺凹痕!他立刻將指甲摳進那塊磚與旁邊磚體的縫隙!用力一撬!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夾弄裡老鼠啃噬垃圾聲響掩蓋的機簧彈動聲!
緊接著,在沈默之麵前,靠近牆角地麵高度,一塊三尺見方的牆體,竟無聲無息地向內側滑開!露出一個黑黢黢、僅容一人匍匐爬行的洞口!一股更加濃鬱、混合著陳年灰塵和紙張黴爛味道的陰冷氣息撲麵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