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蛛絲暗結
汙濁的蘇州河水裹挾著垃圾和令人窒息的惡臭,冰冷地在船幫外翻湧。沈默之蜷縮在糞船最前端的木桶夾縫裡,身體幾乎凍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腥氣,肋間和背部的傷口在寒冷和顛簸下如同鈍刀子反複切割。他竭力將頭埋得更低,破氈帽的帽簷幾乎蓋住整張臉,襤褸腥臭的衣物是最好的偽裝。船尾的老艄公喘著粗氣,奮力搖櫓,渾濁的老眼緊張地掃視著兩岸和前方的水麵。
對岸公共租界的輪廓在轟炸後的餘燼與尚未熄滅的火光映襯下,仿佛地獄邊緣一道模糊不定的柵欄。靠近租界的河麵上,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如同怪物的眼睛,在渾濁的水麵和混亂漂浮的船隻殘骸、落水掙紮的人影間反複掃過。“萬國商團”的武裝巡邏艇引擎轟鳴,士兵荷槍實彈,粗暴地驅趕著任何試圖靠近租界岸邊的船隻,喝罵聲和零星警告的槍聲刺破嘩嘩水響。
“日他個仙人板板!過不去啊!”老艄公絕望地低聲咒罵,看著那森嚴的封鎖線,搖櫓的手慢了下來,貪婪地瞥了一眼船頭那個蜷縮的身影,“金子再好,也得有命花……小兄弟,這、這不成啊!”
沈默之沒有抬頭,聲音從破氈帽下擠出,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往東搖!貼著南岸!避開探照燈!找個水岔子靠岸!”他記得這條河,記得虹口區這邊靠近東岸的河汊水網相對密集,混亂之中或有縫隙。他塞給老艄公的那根小黃魚,是買命錢,也是驅動力。
老艄公看著沈默之緊握在胸前那把沾著泥汙的匕首,刀柄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微光,又掂量了一下懷中金條的重量,咬了咬牙:“媽的!拚了!”他猛地一扳櫓柄,破船偏離主航道,如同一條不起眼的臭蟲,緊貼著公共租界南岸線下方渾濁的陰影,艱難地向東挪去。探照燈的光柱幾次險險地擦過船尾,激起的浪濤讓小船劇烈搖晃,腥臭的糞水潑濺出來,糊了兩人一身。
就在老艄公幾乎絕望之際,前方一處被坍塌的臨河棚戶廢墟半掩藏的狹窄水口出現了!渾濁的河水在這裡形成一個流速緩慢的回水灣,水麵漂浮著厚厚的垃圾和油汙,散發著更加刺鼻的惡臭,也將巡邏艇和探照燈的視線擋在了外麵。
“就這!就這!”老艄公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奮力將船擠進那狹窄的水口。船底摩擦著水下的碎磚爛木,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船剛在汙穢的淺灘上擱淺,沈默之立刻如同掙脫牢籠的困獸,用儘全身力氣翻滾下船,冰冷的汙水瞬間淹沒至小腿。他回頭,將一塊先前在垃圾堆裡摸到的尖銳碎磚狠狠砸向船船舷!“咚!”一聲悶響,在濃烈的惡臭和水聲掩蓋下並不算太響。
“不想死就快走!永遠彆回閘北!”他壓低聲音,眼神森冷如刀。
老艄公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停留,手忙腳亂地將船從淺灘推開,拚命搖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主航道的黑暗中。
沈默之拖著沉重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濕滑泥濘的岸坡。這裡緊鄰著虹口區邊緣一片被轟炸波及的低矮棚戶區,大部分已成廢墟,燃燒後的焦糊味混雜著河水的惡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降臨,寒風如同鋼針般刺透濕透的單衣。他必須立刻找到藏身之處,處理傷口,脫水的高溫和刺骨的寒冷交替折磨著他,意識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他避開尚有餘燼和哭嚎聲的廢墟,憑著本能和對虹口地形的模糊記憶,朝著相對完好、人流可能稍微密集些的、靠近日軍控製區邊緣的舊式裡弄區域挪去。
慘白的燈光下,那張印著“仁心草藥鋪”字樣的老舊名片在陳明翰修長的手指間緩緩翻轉。冰冷的桌麵反射著光,映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審訊室裡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角落一隻水龍頭在緩慢地滴答著水珠,聲音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對麵的男人——仁心草藥鋪的老板,一個五十歲上下、麵容愁苦、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的瘦小男人,被強光燈直射著,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汗水浸透了他額前花白的頭發,順著鬢角流下,滴落在同樣被汗水浸濕的衣襟上。
“周老板,”陳明翰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仁心’二字,懸壺濟世,好名字。可惜,你這藥鋪裡,好像不隻賣藥?”
“長官……長官明鑒啊!”周老板帶著哭腔,幾乎要癱軟下去,“小的……小的就是個老實巴交開藥鋪的!祖傳的手藝,隻會抓藥熬膏,彆的什麼都不知道哇!那血……那血真不是鋪子裡的!許是……許是哪個流浪漢打架蹭上的?或是野貓野狗撕咬……”
“砰!”陳明翰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周老板嚇得魂飛魄散,慘叫一聲,整個人從椅子上滑落,蜷縮在地上。
“不知道?”陳明翰俯下身,如同盯著獵物的毒蛇,眼中寒光畢露,“沈小姐,昨天下午,獨自一人,在你店裡待了一刻鐘。她買了什麼藥?說了什麼話?見了什麼人?你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步步緊逼,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後門牆角的新鮮血跡,位置隱蔽,離地麵三尺!野貓打架能蹦那麼高?流浪漢打架能專門撞你家後牆?周老板,你是覺得我這身皮很好糊弄,還是覺得我的槍不會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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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配槍,“哢嚓”一聲脆響,冰冷的槍管直接頂在周老板因極度恐懼而劇烈起伏的太陽穴上!金屬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
“說!”
死亡的冰冷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周老板的神經。他身體一僵,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巨大的恐懼徹底摧毀了他最後一絲抵抗的念頭。
“彆開槍!我說!我說!”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語無倫次地嘶喊起來,“是……是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渾身是血!臟得不成樣子!大概……大概昨晚快關門前,他從後門撞進來的!差點嚇死我!他……他塞給我一張折起來的紙,上麵就寫了四個字!‘危,丙寅,棄!’他……他讓我找機會,把這紙條……交給下午來看病的沈小姐!他說……他說這是救命的!然後就……就又從後門跑了!那血……那血肯定是他蹭在牆角上的!長官!我說的都是真的!饒命啊!饒命啊!”
陳明翰瞳孔驟然收縮!“丙寅”?又一個聯絡暗語!和前次濟世堂的“乙醜”前後相序!這絕不是巧合!這間看似不起眼的藥鋪,果然是沈默之預留的後路!一個緊急聯絡點!沈默之在濟世堂暴露後,竟真的冒險逃到了這裡,留下新的聯絡方式!而沈南禾下午的到來,就是為了接收這條至關重要的情報——“危,丙寅,棄!”
“丙寅”指向何處?新的聯絡方式?新的地點?“棄”又是什麼意思?放棄什麼?舊的身份?舊的聯絡點?還是……放棄沈南禾?!
紙條呢?!
陳明翰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槍口紋絲不動:“紙條呢?!交給沈南禾沒有?!”
“沒……沒有!”周老板篩糠似的搖頭,“我……我嚇壞了!那人……那人樣子太嚇人,渾身是傷,像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怕惹禍上身啊!沈小姐下午來……來買了點安神的草藥,我……我幾次想給她,可……可看到巡街的巡捕老在外麵晃,我……我實在沒敢啊!最後……最後沈小姐走了,那紙條……那紙條還在我藥櫃最底下那個空的小人參盒子裡!長官!我一個字沒敢隱瞞!饒命啊!”
“把人參盒子拿來!”陳明翰厲聲命令旁邊的特務。
很快,一個扁平的、毫不起眼的褐色小紙盒被呈上。打開盒子,裡麵果然躺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便簽紙。紙張粗糙廉價,一角還沾著一點已經乾涸發黑的汙漬——極可能是沈默之的血。
陳明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紙條,展開。
紙上隻有四個用鉛筆匆忙寫就、字跡因用力而略顯扭曲潦草的字:
危,丙寅,棄!
字跡與濟世堂密函上截獲的紙條雖同屬一人,卻更顯倉促虛弱,透著一種瀕臨絕境的急迫。尤其是那個“棄”字,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幾乎穿透紙背,透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棄!放棄什麼?放棄乙級聯絡網?放棄暴露的身份?還是……放棄與沈南禾的兄妹關係?讓她徹底置身事外?或者,是組織命令他放棄某些東西?
無數種可能在陳明翰腦中飛速碰撞。他死死盯著那四個字,仿佛要將它們燒穿。這張紙條的出現,證實了沈默之昨夜確實逃到了這裡!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丙寅”——這全新的聯絡暗語,是沈默之垂死掙紮中拋出的唯一生機!它指向何處?是否與那張密電碎片中所提及的“奉天研究所”、“樣本”、“火車站”相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