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的喧囂與喜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漣漪之下,終究未能完全衝淡因張飛離去而籠罩在周晏心頭的淡淡陰霾。
就在小羽靈出生後第三日的深夜,府門被擂得山響,那熟悉的、帶著幾分莽撞的力道,瞬間驚醒了周府尚未沉寂的夜色。親衛匆匆來報,是張飛張將軍前來道喜。周晏心中微動,白日裡那份隱約的預感似乎正逐漸凝實,他披衣起身,整了整並無褶皺的常服,平靜地出迎。
隻見張飛兀自立於庭院之中,龐大的身軀在清冷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竟顯出幾分罕見的孤寂。他手中並未提著他那標誌性的丈八蛇矛,反而一手拎著一壇尚未開封的烈酒。見到周晏,他習慣性地咧開大嘴,似乎想如往常般發出豪邁的笑聲,但那笑容卻僵硬地掛在臉上,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勉強和更深沉的苦澀。
“都督!俺老張聽說你添了個千金,天大的喜事!特來討碗喜酒喝!”他的嗓門依舊洪亮,試圖撐起往日的豪氣,卻少了幾分中氣,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周晏不動聲色,目光掠過他微微泛紅的眼圈,心中了然。他未置一詞,隻是側身將他引入偏廳,揮手屏退欲上前伺候的侍女,親自拍開酒壇泥封,取過兩隻陶碗,默默斟滿。
張飛也不客氣,接過碗,卻不與周晏碰杯,而是仰頭便灌了一大口。渾濁的酒液順著他虯結的虯髯肆意流淌,浸濕了衣襟,也分不清那閃爍的水光,究竟是酒水,還是壓抑不住的淚水。
“好酒!”他重重將酒碗頓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眼圈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透。他猛地站起身,那龐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搖晃,對著周晏,竟是推金山倒玉柱般,“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聲音哽咽,如同受傷的困獸發出悲鳴:“都督!俺老張對不住你!大哥……大哥他來信了!在荊州站穩了腳跟,召我等前去相聚!俺……俺得走了!”
這一跪,仿佛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也將他連日來的掙紮與痛苦徹底暴露無遺。
周晏依舊靜靜地坐著,沒有立刻去扶,清俊的麵容在跳躍的燭光下看不出喜怒,也沒有露出絲毫意外的神色。他隻是緩緩端起自己麵前那碗酒,湊到唇邊,細細地、仿佛品味般飲儘,方才放下空碗,目光落在張飛那因低頭而顯得格外沉重的背影上,聲音平靜無波:“決定了?”
“決定了!”張飛以頭觸地,額頭抵著冰涼的地板,虎目中的熱淚終於滾落,砸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他寬闊的肩膀因極力壓抑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著,“都督待俺恩重如山,宛城救命之恩,許都收留之義,俺老張刻骨銘心,永世不忘!若無大哥音信,俺老張這輩子跟著都督,鞍前馬後,刀山火海,也絕不皺一下眉頭!可……可那是俺大哥啊!桃園結義,對天盟誓,同生共死……這‘忠義’二字,是刻在俺骨頭裡的!俺不能負!都督,俺老張今日在此立誓,他日若沙場相見,俺必退避三舍,絕不敢與都督為敵!若有違此誓,叫俺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這素來直來直去的莽撞漢子,在忠義與恩義的劇烈撕扯下,痛苦得幾乎難以自持。他磕頭的聲音咚咚作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周晏看著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欣賞張飛的萬夫不當之勇,更愛其一片赤誠的性情,深知此乃真性情中人,絕非權謀所能羈縻。強留無益,反生怨懟,甚至可能成為內部隱患。他終是起身,走到張飛麵前,俯身,雙手穩穩地托住他的臂膀,用力將他扶起。張飛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肌肉緊繃,但終究還是順著周晏那不容置疑的力道站了起來,卻依舊低著頭,虯髯遮掩了大半麵容,不敢與周晏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對視。
“翼德,人各有誌,你選擇追隨玄德公,全你兄弟之義,我理解,也不怪你。”周晏的聲音依舊平穩,卻比方才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惋惜,如同秋夜掠過湖麵的微風,“你記住今日之言即可。他日若真在兩軍陣前相遇……”周晏頓了頓,目光驟然變得如出鞘之劍,銳利而堅定,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我亦絕不會因今日之情,而有半分容情。各為其主,死生無怨。”
張飛身軀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他倏地抬頭,撞上周晏眼中那不容置疑、冰冷如鐵的決絕,他反而像是放下了什麼千斤重擔,眼中閃過一抹釋然般的痛楚,重重點頭,聲音沙啞:“理應如此!都督坦蕩,俺老張佩服!若真有那一天,死在都督麾下大將手中,也好過死在無名小卒手裡!夠本!”
他又重重抱拳,深深一揖,不再多言,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大步離去,那雄壯如山的身影在朦朧月色下,竟透出幾分英雄末路的蕭索。府外,孫乾、簡雍、糜竺等人早已牽著馬匹等候多時,幾人幾騎,默然無語,很快便融入沉沉夜色,向著南方,與即將北上的關羽彙合,往新野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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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晏獨立庭中,夜風拂動他的衣袂,帶來一絲涼意。他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幾乎消散在風裡。亂世之中,人心向背,聚散離合,皆是常態,由不得人不舍,也由不得人留情。
他收拾心情,摒棄那絲縷惆悵,先去了蔡琰房中。蔡琰並未睡熟,或許是被前院的動靜驚擾,正倚在榻上,就著一盞孤燈看書等待。見他進來,放下書卷,柔聲問及方才動靜。周晏坐於榻邊,握著她微涼的手,隻簡略告知張飛因劉備召喚,已辭彆離去。蔡琰聰慧,聞弦歌知雅意,輕歎一聲,並未多問,隻是更緊地回握住他的手,一切理解與支持,儘在這無聲的默契之中。周晏俯身,看了看搖籃中睡得正酣、小嘴微微嘟起的小羽靈,那純淨無邪的睡顏,仿佛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稍稍驅散了他心頭的鬱結。
隨後,他踏著月色,來到貂蟬房間。貂蟬正坐在燈下,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柔和歌謠,哄著懷中的呂玲綺。小玲綺似乎感知到義父的到來,揮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著。周晏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慈愛溫暖的笑容,上前自然地從貂蟬懷中接過孩子,熟練地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引得小女孩發出一串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在這靜謐的夜裡格外悅耳。他耐心地逗弄著,直到把她哄得再次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輕輕放回貂蟬懷中。
“嬋兒,”周晏就著燭光,看著眼前女子越發溫婉動人的側臉,低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河北戰事未休,黎陽雖下,鄴城未克。我……過兩日便要返回前線了。”
貂蟬抱著孩子的手臂微微緊了緊,抬起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眼中清晰地閃過一絲不舍與擔憂,但很快便被她柔順地壓下,化作盈盈的體貼。她乖巧地點頭,聲音輕柔似水:“夫君以國事為重,家中一切,有妾身與文姬姐姐悉心照料,必不敢有誤,夫君不必掛心。”她輕輕將睡熟的玲綺放入一旁的小床,蓋好薄被,然後起身,為周晏斟了一杯剛沏好的熱茶,雙手奉上,柔順地侍立一旁,“夜深露重,夫君連日勞頓,早些安歇吧,明日……想必還有許多政務需處理。”
周晏接過那杯暖茶,溫熱透過瓷壁傳入掌心,也微微熨帖了有些發涼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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