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碎玉灘爬上海岸時，衣襟還沾著玉粉，風一吹簌簌掉落，像抖落了滿身的碎冰。眼前的山穀隱在灰霧裡，穀口的岩石黑得發亮，像被墨浸透的獸骨，石縫裡鑽出些暗紅色的藤蔓，藤葉邊緣卷著，像無數隻攥緊的拳頭。
“這是‘噬音穀’。”阿硯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帶著山穀特有的回響，“進去後彆說話，彆唱歌，連呼吸都得輕著點——穀裡的‘聽骨藤’專吸聲音，不管是人言還是獸吼，吸夠了就會纏上發聲的東西，把骨頭一點點啃成渣。”
我攥緊了懷裡的青銅鈴，鈴舌是用獸骨做的，碰一下就發出“叮”的脆響，此刻被我死死按住，生怕漏出半點聲音。穀口的藤蔓突然動了動，藤尖朝著我這邊探過來，像在嗅聞活人的氣息，暗紅色的葉片上，隱約能看見些細小的孔洞，像無數隻耳朵在傾聽。
踮著腳往穀裡走，腳下的碎石“哢嚓”一聲響，我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果然，旁邊的聽骨藤猛地繃直，藤葉上的孔洞齊齊轉向我，發出“嗡嗡”的低鳴，像無數隻飛蟲在振翅。我趕緊屏住呼吸，貼著岩壁挪動，藤蔓才緩緩垂下去，葉片上的孔洞卻始終對著我的方向，像在監視。
穀裡異常安靜，連風聲都像是被掐斷了，隻有自己的心跳在耳膜裡擂鼓。岩壁上布滿了蜂窩狀的洞穴，每個洞穴裡都嵌著些灰白色的東西，細看是風乾的骸骨，顱骨的耳孔裡塞滿了暗紅色的藤絲，像是被強行塞進的耳塞。
走到一個稍大的洞穴前，裡麵竟擺著張石桌，桌上放著個陶碗，碗裡盛著些墨綠色的液體，表麵浮著層泡沫，泡沫破裂時，發出極輕的“啵”聲。我剛要移開視線，碗裡的液體突然劇烈晃動，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是個穿青衣的女子，正對著我張嘴，像是在喊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她的脖頸處纏著聽骨藤，藤尖已經鑽進了她的喉嚨。
“彆碰那碗水！”阿硯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像怕被藤蔓聽見，“那是‘啞泉’，喝了就再也說不出話，魂魄會被聽骨藤吸進藤根，永世困在穀裡當‘聽奴’。”
我猛地後退，撞在岩壁上，一塊碎石掉進洞穴深處，發出“咚”的回響。整個山穀突然震動起來，所有聽骨藤都繃直了，藤葉上的孔洞發出“嗡嗡”的共鳴，像無數隻耳朵在捕捉聲音的來源。
洞穴裡的骸骨突然動了，顱骨從岩壁上脫落，滾到我腳邊，耳孔裡的藤絲掉出來，露出裡麵的東西——不是耳骨，是顆小小的玉珠，珠體裡裹著團黑霧，正對著我“看”。我剛要彎腰去撿，玉珠突然炸開，黑霧湧出，化作個模糊的人影，正是陶碗裡映出的青衣女子，她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在求救，卻吐不出一個字。
聽骨藤被這無聲的“呼救”吸引，紛紛朝著人影纏過去，藤尖鑽進她的四肢，她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最後化作一縷青煙，被藤葉上的孔洞吸了進去，藤蔓發出滿足的“嗡嗡”聲，葉片的顏色變得更紅了。
我嚇得轉身就跑，不敢再看那些洞穴。跑著跑著，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具完整的骸骨，手裡攥著半截斷劍，劍身上刻著個“衛”字，肋骨間纏著根紅繩，繩上串著個小小的木牌，寫著“護主”二字。
骸骨的顱骨突然轉向我，眼窩對著岩壁上的一個洞穴，像是在指引。我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洞穴深處竟有微弱的光，像是火光。躡手躡腳走過去，洞穴裡果然堆著些乾柴，柴堆旁躺著個老者，背對著我，身上蓋著件破舊的蓑衣，蓑衣下露出半截聽骨藤，藤尖已經鑽進了他的後心。
他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緩緩轉過身，臉上布滿皺紋，眼睛卻異常明亮，隻是嘴唇抿得緊緊的，像被線縫住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柴堆旁的一個布包，然後猛地指向洞口，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打開布包，裡麵是卷羊皮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張地圖，標記著穀外的一條密道，旁邊還寫著幾行字：“聽骨藤畏‘震天雷’，穀心有其根，毀之可破。吾已啞，勿學吾。”
字跡突然變得潦草，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像條血痕。老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後心的聽骨藤猛地繃緊，他的身體瞬間被藤蔓包裹，像個暗紅色的繭，柴堆被撞散，火星濺起來，落在藤蔓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洞穴外傳來密集的“嗡嗡”聲，聽骨藤正朝著這邊聚攏，藤葉上的孔洞對準洞口，像無數隻等待獵物的眼睛。我抓起布包裡的火折子，點燃乾柴，火焰“騰”地竄起，燒向洞口的藤蔓，藤蔓遇火果然退縮，發出痛苦的低鳴，葉片上的孔洞不斷收縮，像在害怕。
老者的“繭”在火焰中劇烈晃動，突然裂開，露出他枯瘦的手，手裡攥著個黑色的陶罐，正往我這邊扔。我接住陶罐，入手冰涼，罐口塞著布，布上寫著“震天雷”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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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穀心……”
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鑽進耳朵，不是阿硯的，是老者的，像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我回頭看，他的“繭”已經被火焰吞噬，藤蔓燒得劈啪作響，露出裡麵的骸骨，顱骨的嘴張著，像是終於吐出了那句被憋了太久的話。
抱著震天雷往穀心跑，沿途的聽骨藤被火焰逼退，卻在身後不斷聚攏，發出憤怒的“嗡嗡”聲，像在詛咒。穀心的岩壁上長著棵巨大的藤蔓，根須紮進岩縫，藤乾粗得像棵老槐樹，表麵布滿了碗口大的孔洞，每個孔洞裡都嵌著顆顱骨，眼窩對著穀口，像是在監聽整個山穀的動靜。
這就是聽骨藤的根。
我拔掉陶罐的布塞，裡麵露出引線，用剩下的火折子點燃，引線“滋滋”地燒著，火星在寂靜的穀裡格外刺眼。將陶罐扔進藤蔓最粗的孔洞，轉身就跑，跑出沒幾步，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岩壁都在顫抖，聽骨藤發出淒厲的悲鳴，無數葉片從藤乾上脫落，像下雨般砸在地上。
回頭看時，穀心的藤蔓已經炸開，暗紅色的汁液濺滿岩壁，嵌在孔洞裡的顱骨紛紛掉落，滾得滿地都是。有些顱骨的嘴突然張開，吐出些微弱的聲音，有哭有笑，有喊爹娘的，有說胡話的，像無數被囚禁的魂魄終於重獲自由。
穀裡的“嗡嗡”聲漸漸消失，聽骨藤失去了活力，軟軟地垂在岩壁上，葉片上的孔洞變得黯淡，像失去了聽覺的耳朵。我撿起地上的一塊顱骨，它的嘴還張著，仿佛在說：“終於……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
走出噬音穀時，風裡帶著草木灰的味道，穀口的藤蔓已經枯萎，像堆暗紅色的爛繩。懷裡的青銅鈴突然響了，“叮”的一聲，清脆悅耳，在寂靜的穀外回蕩，這一次，沒有藤蔓再來糾纏。
阿硯的聲音沒有再響起，或許他也和那些魂魄一樣，終於能放下緊繃的神經，安心地喘口氣了。隻是我知道，這片曾吞噬所有聲音的山穀裡，從此會永遠回蕩著那些遲來的、細碎的聲響，像無數被遺忘的故事，終於找到了訴說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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