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舊貨市場淘到那盞皮影燈時，攤主正用抹布擦燈座上的銅鏽。燈座是黃銅的，雕著纏枝蓮紋，花瓣裡嵌著些細碎的玻璃碴，像沾了星子。“這是民國的玩意兒，”攤主往燈裡塞了截蠟燭，“點著了能在牆上照出人影，就是影子有點怪。”
蠟燭剛亮，牆上果然映出團影子，是個穿戲服的女子，水袖一甩，竟從影子裡飄出段《貴妃醉酒》的調子，咿咿呀呀的，像老式留聲機在唱。可再細看，那影子的臉是模糊的，像被水打濕的墨畫，而且——它沒有腳，裙擺下麵是空的，飄在牆上像片紙。
“怪就怪在這兒，”攤主壓低聲音，“前幾年拆老戲台時從橫梁上拆下來的，當時梁上還掛著個皮影人，跟這影子長得一模一樣。拆戲台的老王頭說，他看見那皮影人自己動了，水袖纏上他的手腕，差點把他勒死。”
我摸著燈座的紋路，指腹突然被個尖刺紮了下，血珠滴在蓮紋的花蕊裡，瞬間被吸了進去。牆上的影子突然晃了晃，模糊的臉慢慢清晰，竟露出半張碎掉的瓷片——右眼的位置，嵌著塊月牙形的白瓷，像是從什麼瓷器上敲下來的。
“這影子在找東西。”你突然湊過來，指著影子的手，它正對著牆比劃，像在寫什麼字。我往牆上潑了把清水，水汽裡，影子的指尖劃過的地方顯出淡紅色的痕跡，是個“碎”字。
“碎什麼？”攤主搓著手，“難不成是碎銀子？”話音剛落，影子突然轉身，裙擺掃過的地方，牆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裡麵的青磚，磚縫裡塞著些泛黃的紙，紙上畫著皮影人的樣子，每個關節都標著朱砂點，唯獨右眼的位置畫了個圈，寫著“補”。
“是皮影人碎了。”你撿起張紙，“這上麵寫著，民國二十三年，戲班班主的女兒蘇蓮兒在台上唱《霸王彆姬》，頭上的鳳冠掉了，碎瓷片劃傷了右眼，血流進皮影燈裡，人當場沒了氣。戲班的人說她怨氣重，把她的皮影人燒了，可燈留了下來。”
我突然想起燈座上的瓷片，難道那是蘇蓮兒的骨頭？正想著，影子突然撲過來，水袖纏住我的手腕，冰涼的觸感像蛇的皮膚。牆上的紙突然自燃起來，火光裡顯出行字：“還我眼睛”。
“它要的是右眼的瓷片！”你拽著我往後退，“蘇蓮兒的皮影人右眼是用她生前戴的瓷片花鈿做的，燒皮影時沒燒乾淨，瓷片嵌進了燈座！”我摸向燈座的花蕊，果然摸到塊凸起，用刀撬開，裡麵掉出塊瓷片，跟影子眼睛裡的那塊一模一樣，背麵還刻著個“蓮”字。
影子突然跪在牆上，水袖平舉，像是在求我。我把瓷片往燈上一按，它“哢”地嵌進蓮紋的空缺處，嚴絲合縫。牆上的影子晃了晃，模糊的臉終於完整了，右眼的瓷片閃著光，它對著我們福了福身，水袖一甩，竟飄進燈裡，蠟燭的火苗突然變亮，映得燈座上的蓮紋像活了似的，花瓣慢慢張開，露出裡麵的燈芯，芯子上纏著根紅線，線頭上係著個小小的皮影人，正是蘇蓮兒的樣子，右眼的瓷片閃著溫潤的光。
“它回燈裡了。”攤主鬆了口氣，“老王頭說的沒錯，這影子是蘇蓮兒的魂，她的皮影人碎了，魂就附在燈上，天天找自己的眼睛。”可話音剛落，燈突然“砰”地炸開，蠟燭飛出去老遠，牆上的影子又冒了出來，這次它手裡多了把剪刀，正往自己的影子上剪——剪的是右腿的關節處。
“不對！”你突然想起什麼，翻出剛才的紙，“上麵寫著，蘇蓮兒死的時候，戲服的裙擺勾住了戲台的釘子，右腿被扯斷了！她的皮影人不光眼睛碎了，腿也少了一截！”影子的剪刀果然在剪自己的腿，每剪一下，牆上就掉塊磚，露出後麵的黑窟窿，像是有人在牆裡挖了洞。
我往洞裡瞅了眼，突然被什麼東西抓住了腳踝，拽得我差點栽進去。洞裡黑黢黢的，隻能看見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我手裡的瓷片。“是其他碎掉的皮影人！”你把桃木劍插進洞，劍身“嗡”地一聲，震出些木屑，“老戲台的牆裡埋著好多碎皮影，都是戲班解散時被砸了的，蘇蓮兒的魂把它們引來了！”
影子突然把剪刀扔向我，我側身躲開，剪刀紮進牆裡，竟流出些黑血，牆皮像融化的糖似的往下淌，露出裡麵層層疊疊的皮影人，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都舉著殘缺的手，往燈座這邊爬。
“用你的血！”你突然喊道，“剛才你的血被燈吸了，現在隻有你的血能讓它們認主！”我咬開指尖，把血滴在燈座上，蓮紋突然發出紅光，那些皮影人碰到紅光就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牆洞裡的眼睛也慢慢消失了。
牆上的影子最後看了我們一眼，轉身走進燈裡，燈座上的紅線突然纏緊皮影人，把它裹成了個小粽子。攤主突然指著燈座，上麵的蓮紋裡滲出些透明的水，滴在地上，竟長出朵白蓮花，花瓣上還沾著點血絲。
“這是……蘇蓮兒的骨灰吧。”你撿起片花瓣，“她終於能安息了。”我把燈座收好時，發現蓮紋的花蕊裡多了顆紅豆，摸起來暖暖的，像是活的。
走出舊貨市場時，背後傳來《貴妃醉酒》的調子，這次不是咿咿呀呀的雜音，是清亮的女聲，唱到“海島冰輪初轉騰”時，風突然卷起地上的花瓣，往戲台的方向飄去——那裡正在重建，工人們說，地基裡挖出了個戲服箱子，裡麵整整齊齊擺著二十三個皮影人，每個都缺了零件，唯獨中間那個，右眼嵌著塊瓷片，右腿完整，像剛做好的一樣。
我摸了摸懷裡的燈座，紅豆在裡麵輕輕動了下，像有人在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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