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東頭的老犁坊,近來總在夜半傳出鐵器摩擦的“咯吱”聲。那聲音不是鐵匠打鐵的脆響,是鈍犁鏵拖過凍土的悶響,混著泥土翻湧的腥氣,聽得人後頸發僵。看坊的老顧頭說,前幾日他起夜時,看見坊外的空地上立著具生鏽的犁鏵,犁尖插在土裡,犁杆上纏著圈枯草,像有人剛用它耕過地,可天亮再看,那片土竟比彆處高出半尺,翻開一看,土裡混著些暗紅的碎渣,像沒燒透的血痂。
我扛著钁頭過去時,晨霧正濃,把犁坊的木樓罩得像幅褪色的水墨畫。坊門虛掩著,門軸上的銅環鏽得發黑,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鐵腥與黴味的氣息湧出來,牆角的蛛網沾著些鐵屑,摸上去紮手,細看竟帶著暗紅的鏽跡,像凝固的血。
“這犁鏵是民國時的物件,”老顧頭蹲在坊角,手裡捏著塊犁片殘角,“當年村裡的李老栓就用它耕地,他是個強脾氣,總說‘地是活的,你對它實誠,它就給你長糧食’。可那年大旱,地裡顆粒無收,他不甘心,帶著這犁鏵在地裡耕了三天三夜,最後一頭栽在犁溝裡,再也沒起來,手裡還攥著半截犁杆。”
他往坊後的空地指了指:“就那邊,他倒下的地方,年年春天都比彆處先發芽,長出的麥子穗子沉甸甸的,可麥稈總帶著股鐵腥味,嚼著發澀。”
我走到空地邊,果然看見片新翻的土,土壟整整齊齊,像剛被犁過。钁頭插進土裡,碰到個硬東西,挖出來一看,是具鏽得不成樣子的犁鏵,犁尖卷著,犁身刻著個“李”字,筆畫被磨得發亮,顯然常被人摩挲。犁鏵底下壓著塊粗布,布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豐”字,針腳鬆垮,像是急著繡完,布角沾著些乾枯的麥芒,還帶著當年的麥香。
“這是李老栓婆娘繡的。”老顧頭的聲音發顫,“她總說,等秋收了,就用新麥子做饃,讓老栓揣在懷裡耕地。可那年旱得太狠,她把最後半袋麥種埋進地裡,說‘先喂飽地,它才肯疼人’,自己卻餓倒了,臨死前還攥著這布,說‘等老栓耕出墒,就把我埋在犁溝裡,陪著他’。”
正說著,犁鏵突然“哐當”一聲翻倒,犁尖在地上劃出道深溝,溝裡滲出些黑褐色的水,聞著有股陳酒的味——是當年李老栓耕地時總帶的米酒,他說喝兩口能扛餓。溝底沉著個陶碗,碗沿缺了口,裡麵還剩些酒漬,沾著半粒麥種,外殼雖乾硬,卻沒開裂,像是被人特意保存過。
“昨兒夜裡我聽見動靜了。”住在犁坊隔壁的王嬸端著簸箕過來,簸箕裡盛著些新收的麥種,“就聽見‘咯吱、咯吱’的,像有人在耕地,趴窗一看,月光裡有個黑影牽著牛,正用這犁鏵翻地,牛鼻子裡噴著白氣,黑影的脊梁骨彎得像張弓,看著就像李老栓……可我喊了聲,黑影和牛就沒了,地裡隻剩這犁鏵,犁尖還在冒白汽呢。”
日頭爬到頭頂時,空地上的土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像有什麼東西在底下拱。我往土裡撒了把麥種,麥粒剛落地,就被土吞沒了,緊接著,那具犁鏵竟自己立了起來,犁杆上的枯草“唰”地展開,像條鞭子,猛地抽向地麵,土壟瞬間長高半尺,露出裡麵埋著的東西——是副骸骨,蜷曲著,指骨緊緊攥著,掌心裡嵌著塊犁片殘角,正是老顧頭手裡那塊。
“他是跪著死的。”我盯著骸骨的姿勢,“膝蓋骨陷在土裡,像是耕到最後沒勁了,跪著往前爬。”
骸骨的胸腔處有道裂痕,邊緣沾著鐵屑,顯然是被犁鏵誤傷的。王嬸突然指著骸骨旁的土:“你看!”
土裡埋著個布包,打開是件褪色的藍布衫,領口繡著半朵麥花,正是李老栓婆娘常穿的那件。布衫裡裹著張揉皺的紙,上麵用炭筆寫著:“地沒旱死,是人心慌了,我再耕三天,定能出墒。”字跡被汗漬泡得發漲,像朵化開的墨花。
夜裡,我們守在空地旁。剛到子時,犁鏵突然“咯吱”作響,犁尖在地上劃出火星,黑影果然又出現了,牽著頭瘦骨嶙峋的牛,一步步往前耕,每走一步,牛就“哞”地叫一聲,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是他沒錯。”老顧頭攥著那半朵麥花,“他總穿這件藍布衫,耕到累了就靠在犁杆上,說‘等麥熟了,就讓婆娘給我做件新的’。”
黑影耕到骸骨旁時,突然停下,彎腰撿起那塊犁片殘角,往自己胸口按去,犁鏵“哐當”落地,黑影慢慢淡下去,露出底下的骸骨,胸腔的裂痕處竟冒出嫩芽,順著犁溝往上長,轉眼就結出穗子,麥粒飽滿得發亮,在月光裡泛著金輝。
王嬸突然哭出聲:“他做到了……這地真的出墒了。”
第二天,空地上的犁鏵不見了,隻留下道深深的犁溝,溝裡的麥粒長成了片小小的麥田,麥稈上的露珠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藍天,像李老栓婆娘繡的麥花。
老顧頭把骸骨和藍布衫埋在麥田中央,說:“這下,他倆能一起等麥熟了。”
後來,村裡人用那片麥田的種子播種,那年秋天竟得了大豐收,麥粒嚼著帶著股淡淡的甜,再沒有鐵腥味。有人說,夜裡還能看見李老栓牽著牛在地裡走,犁鏵“咯吱”響,牛“哞哞”叫,走到麥田中央就停下,和個穿藍布衫的影子並排坐著,像在等麥子熟。
我離開時,老顧頭正往地裡撒新的麥種,嘴裡哼著當年的民謠:“犁鏵尖,破凍土,汗珠掉地摔八瓣,換來倉裡糧滿囤……”風拂過麥田,麥浪翻湧,像無數隻手在搖晃,仿佛在應和著這遲到了幾十年的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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